叶之风一觉醒来,发现又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与柳青霜潜入大明神机局的梦境是多么的荒唐。
当然了,身为大明“香鱼使”,还是干点正事为好。
暮色漫过“芙蓉”瓯窑的飞檐时,叶之风指尖抚过香鱼浴缸的釉面,釉色在暮色里流转,宛如将瓯江的粼粼波光凝在了瓷胎上。汤显祖倚着雕花窗棂,墨色长衫被晚风掀起一角,他望着窑工们忙碌的身影,忽道:“李公烧制此缸,可只为养鱼?”
窑门轰然开启,热浪裹挟着陶土与松烟的气息扑面而来。李初白手持长钩,小心翼翼地将香鱼浴缸钩出窑膛。火光映得他银发发亮,古铜色的面庞上,皱纹里都嵌着岁月的痕迹。他目光炯炯地看向二人,沉声道:“二位且看。”
清水注入缸中,本是素白的瓷壁突然泛起涟漪状的淡青色纹路,宛如香鱼游动时搅碎的水波。叶之风凑近细看,惊觉纹路中竟隐隐浮现出瓯江两岸的山峦轮廓,而汤显祖则轻抚缸沿,若有所思:“这釉下暗纹,当是取‘以器载景’之意?”
李初白抚须而笑,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图纸,缓缓展开:“此缸设计,源自二十年前的一场梦。那日我在瓯江畔见香鱼逆水而游,月光洒在江面,水波与鱼影交织,竟似一幅会动的山水。醒来后我便着手设计,尝试将流动的光影与山水意境封存在瓷器之中。”
汤显祖目光灼灼,指着图纸上复杂的窑温曲线:“如此精妙构思,烧制过程必然艰难?”
“何止艰难!”李初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与骄傲,“为调配出能随光影变幻的釉色,我试了三百七十二种配方;为让暗纹在注水后自然显现,又改了九次窑炉结构。这缸前后烧制七载,成器不过三,其余皆因毫厘之差毁于一旦。”
叶之风伸手探入水中,指尖划过瓷壁,惊起细微涟漪,暗纹随之摇曳生姿:“李公匠心,当令天下匠人折服。只是如此神作,若仅作浴缸,岂不可惜?”
李初白将图纸卷好,郑重道:“此缸名为‘瓯江月溯’,本就不是为养鱼而制。我欲将它置于江畔楼阁,待月圆之夜,注入江水,让月光、水光与瓷光交融,重现当年梦中盛景。”他顿了顿,望向远处暮色中的瓯江,“瓷器之道,不在精巧,而在载道。这缸中盛的,是瓯江千年的文脉,是匠人对天地的敬畏。”
汤显祖若有所悟,轻抚缸壁,低声吟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制瓷之情,亦当如此。”
暮色渐浓,窑火将熄。“瓯江月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宛如一方凝固的江水,静静诉说着匠人与岁月、自然的对话。
叶之风对李初白说道,为郑贵妃设计一只香鱼浴缸,美人沐浴,续写
叶之风眸光微闪,俯身轻叩香鱼浴缸釉面,清越声响在窑室内回荡:“李公,若以‘瓯江月溯’为蓝本,为郑贵妃设计一只专享浴器,以青瓷映美人,当是何等风华?”他指尖划过瓷壁暗纹,“贵妃姿容倾国,若能将香鱼戏水之灵动、瓯窑青瓷之神韵融入浴器,定能衬得美人更添三分仙姿。”
李初白手中茶盏微微一颤,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涟漪。他抬眼望向暮色里的窑顶,苍劲的眉头拧成川字:“宫廷用器规制森严,稍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且这‘光影现纹’的绝技,若为讨好权贵而滥用……”话音未落,汤显祖己抚掌笑道:“李公匠心,岂会沦为俗物?若以贵妃沐浴喻‘清水出芙蓉’,以香鱼绕身表‘祥瑞伴佳人’,既合宫廷吉兆,又不失瓷器雅韵,岂不妙哉?”
叶之风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绢,其上勾勒着繁复纹样:“我己构思草图——缸沿以缠枝莲纹镶金边,暗合贵妃身份;内壁暗刻百尾香鱼,待注水时,鱼影便会在贵妃周身游弋,仿若将东海灵鱼都邀来侍奉美人。”他将图纸铺在案上,烛光映得线条流光溢彩,“更妙的是,若在缸底暗藏机关,注入温水后,釉面还能浮现‘贵妃万福’的篆字,既隐秘又显尊荣。”
李初白凑近细观,枯瘦的手指无意识着图纸边缘。半晌,他长叹一声:“如此巧思,确不辱没瓯窑之名。只是烧制时需将窑温分作十二重火候,每重皆要精准到时辰,稍有偏差,暗纹便会走形……”老人浑浊的眼中燃起炽热光芒,“罢了!若能让天下最华贵的女子,也领略到青瓷里的山水魂魄,老夫便再搏一回!”
汤显祖见状,提笔在图纸空白处题下“香妃浴月”西字:“他日贵妃入浴,青瓷映雪肌,香鱼戏涟漪,这场景,怕是要让百花都失了颜色!”三人相视而笑,窑外夜风卷着松涛,将这场关于美人与青瓷的奇思妙想,卷向了更远的天际。
三日后,李初白将窑场最得力的匠人唤至密室。粗粝的陶土在匠人掌心翻卷,他亲自调配的秘釉泛着奇异的珍珠光泽,十三个陶瓮里的釉料,每个配方都暗藏玄机。“此缸需经七十二道工序,“李初白敲打着刻有“贵妃专用“的陶模,“釉下暗纹要分七层烧制,稍有差错,立即毁坯!“
叶之风带着工部官员送来的皇家造办处纹样,与李初白反复斟酌。最终在缸壁外侧,以金线勾勒出九只首尾相衔的螭龙,暗合“九五之尊“;内侧香鱼群中,藏着三十六片金箔荷叶,对应贵妃生辰。当汤显祖看到设计图时,抚须笑道:“这缸不仅是浴器,更是件会讲故事的活文物。“
第一窑开窑那日,暴雨倾盆。李初白披着蓑衣守在窑前,雨水顺着他灰白的眉梢滴落。随着窑门开启,热浪裹挟着青雾扑面而来——缸体出现三道冰裂纹。老人颤抖着捡起碎瓷,突然仰天大笑:“天意!这等神器,果然需经天劫!“他当即下令,取来瓯江江心的千年寒泥,混入窑灰重制。
三个月后,郑贵妃生辰将至。当最后一窑的“香妃浴月缸“完整现世时,釉面在阳光下流转着霞光。李初白亲自往缸中注水,百尾金鳞香鱼在釉下舒展,篆字“贵妃万福“随着水波明灭。叶之风连夜快马加鞭,将这价值连城的浴器送往京城。
半月后,宫中传来消息:贵妃沐浴时,见香鱼绕身,龙颜大悦,特赐李初白“御窑供奉“金匾。而在瓯江畔的窑场里,李初白却将金匾锁入柴房,继续埋头调配新的釉料。他对着汤显祖送来的信笺喃喃自语:“世人只道青瓷显贵,却不知这浴缸里,藏着多少瓯江的水、匠人的血汗。
金匾蒙尘的第七日,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突然闯入“芙蓉”瓯窑。领头千户将明黄圣旨往案上重重一掷,冷声道:“李初白接旨!贵妃娘娘沐浴时,缸底篆字忽现‘江山永固’,陛下龙颜震怒,疑有人借器物暗藏谋逆之心!”
窑场瞬间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李初白攥着圣旨的手青筋暴起,喉结上下滚动:“这定是水温与釉料起了异变……”话音未落,叶之风从人群中冲出,扑通跪地:“大人容禀!设计时本为讨贵妃欢心,绝无他意!”
汤显祖抄起案上未干的图纸,指着复杂的窑温曲线大声辩解:“诸位请看,此缸烧制需历经九重天火,细微温差都会改变釉色反应!”千户却不耐烦地踹翻陶凳:“少废话!带走!”
当镣铐扣上李初白手腕的刹那,老匠人突然仰头大笑,震落鬓角霜雪:“好!好!老夫烧了一辈子窑,今日倒要让陛下去窑里看看,究竟是哪道工序藏了‘谋逆’!”他奋力扯断衣襟,露出胸口纵横交错的烫伤疤痕,“这些伤哪一道不是为了让青瓷活过来?”
暮色中的瓯江呜咽。被押解的马车行至江畔时,李初白突然撞开车窗,将袖中半块残瓷抛入江心。那瓷片上,半尾香鱼在浊浪中浮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泥土与火焰的秘密。而此时的京城,郑贵妃望着空置的香鱼浴缸,指尖无意识着内壁冰凉的纹路,恍惚又看见那些曾在水中游弋的幻影。
残瓷坠入江心的当夜,叶之风与汤显祖冒雨潜入窑场。借着摇曳的油灯,他们在柴房深处翻出李初白未完成的手记。泛黄的宣纸上,歪斜的字迹浸透墨渍:“第八十一次试釉,水温骤降导致篆纹扭曲,幸得金箔荷叶遮掩……”
“原来如此!”汤显祖猛地拍案,烛火险些被震熄,“定是运送途中颠簸,或是宫中水温与窑中不同,才让‘万福’变作‘永固’!”叶之风却面色凝重,将手记塞进衣襟:“此刻说这些无用,当务之急是救李公!”
两人星夜兼程赶往京城,却在宫门外撞见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工部主事。那人咳着血沫道:“陛下己下令,三日后午时问斩……”叶之风浑身发冷,突然瞥见主事腰间的鎏金鱼符——正是当日验收浴缸时,贵妃亲赐的信物。
深夜的御书房内,烛火将郑贵妃的身影投在蟠龙柱上。叶之风攥着鱼符,冒死求见:“娘娘可知,李初白为制此缸,七载间耗尽家财,右手至今蜷曲如钩?”他展开浸透江水的残瓷,“若娘娘不信,可命人按原法烧制,便知其中奥秘。”
贵妃凝视残瓷良久,突然冷笑:“你以为本宫不知?不过是陛下借题发挥,敲打朝中异己罢了。”她起身抚过紫檀屏风上的《百鱼图》,声音渐冷,“但这瓯窑匠人,倒让本宫想起江南水乡的旧时光……”
第二日,一道懿旨传至天牢:李初白暂缓刑期,即刻入宫,在御前重制香鱼浴缸。当满身血污的老匠人被架进御窑场时,他望着案上御赐的特等瓷土,突然对着北方重重叩首,额头渗出鲜血:“陛下容禀!老臣愿以命相赌,若再出差池,全家甘受极刑!”
开窑那日,满朝文武屏息围观。滚烫的窑门缓缓开启,氤氲热气中,新制的浴缸泛着柔和的青芒。当温水注入的刹那,百尾香鱼骤然“游动”,缸底金光流转,清晰浮现出“贵妃千秋”西字。人群中爆发出惊呼,而李初白却瘫倒在地,浑浊的泪水渗入满是老茧的掌心。
正当众人以为尘埃落定时,刑部尚书突然上前,指着缸底篆字厉声道:“‘贵妃千秋’虽无逆意,然‘千秋’二字自古多用于颂天子,此缸僭越之罪仍不可赦!”御窑场内气氛瞬间凝固,刚缓过气的李初白又被侍卫按倒在地。
郑贵妃凤目圆睁,玉簪在鬓边微微颤动:“本宫生辰受贺,用此吉语何罪之有?”她莲步轻移,指尖划过温润的缸壁,“倒是尚书大人,对这些字眼如此敏感,莫不是心中藏着什么忌讳?”
僵持间,汤显祖越众而出,手持李初白的烧制手记高声道:“陛下明鉴!此缸暗纹生成全凭水火机缘,若刻意为之,反倒会使纹样错乱。”他展开泛黄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失败的烧制记录,“李匠人为寻这‘天成之美’,早己将生死置之度外!”
皇帝凝视着案上残瓷与手记,神色阴晴不定。忽然,他起身一脚踢翻案几,奏章纷飞中怒吼:“区区瓷缸竟闹出这般风波!”众人伏地屏息,只听皇帝冷笑道:“李初白,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十日之内,烧出既能颂朕江山,又能讨贵妃欢心的器物,否则,满门抄斩!”
回到“芙蓉”瓯窑的李初白如遭雷击,望着堆积如山的废瓷,突然将自己锁进窑房。三日后,叶之风强行破门,只见老人形容枯槁,却在墙上画满奇异图案——那是将龙纹与香鱼结合的新设计。“有了!”李初白突然癫狂大笑,“以龙鳞为瓷胎,以香鱼为釉纹,再将‘天子万年’‘贵妃万福’分刻阴阳两面,遇水则合!”
第九日深夜,暴雨倾盆。李初白亲自坐镇窑前,命人将瓯江江心泥、天山雪水与金箔磨成的釉料层层涂抹。当窑火达到顶点时,他竟纵身跃进火道,嘶吼着:“给我定住这阴阳!”惊呼声中,窑顶轰然炸裂,一道绚丽的青光穿透雨幕,首冲云霄。
第十日清晨,侍卫们在坍塌的窑场中,挖出一只半人高的双层转心瓶。外瓶金龙盘旋,内瓶香鱼游弋,当清水注入,瓶身缓缓转动,“天子万年”与“贵妃万福”八字交相辉映,竟组成一幅完整的《龙凤呈祥图》。而李初白,早己化作窑中一缕青烟,只留下他最后的刻痕:“瓷魂不灭,匠心永存。”
龙凤转心瓶送入宫中那日,京城忽降祥瑞。七彩霞光笼罩紫禁城,百官叩拜,皆称此乃天授神物。皇帝轻抚瓶身流转的釉色,想起李初白投身火海的惨烈,良久方叹:“真瓷痴也!”当即追封其为“瓷圣”,赐建衣冠冢于瓯江畔。
郑贵妃命人将转心瓶置于寝宫最显眼处,每日以晨露滋养。每当指尖划过瓶身,她便想起那个为瓷器痴狂的老人,命宫廷画师绘《瓷圣焚窑图》,悬挂于椒房殿,以记这段惊心动魄的传奇。
叶之风与汤显祖回到瓯窑时,窑工们正将“御窑供奉”金匾取下。汤显祖望着废墟中倔强生长的野菊,提笔在残墙上题字:“烈火焚身浑不怕,要留清气满人间。”叶之风则默默收集李初白的手记残片,与转心瓶烧制记录一同封存,誓言要将这份匠心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