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门外。
殿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他狼狈的背影。
上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朱元璋胸中的怒火,并未因胡惟庸的离去而有丝毫减退。
那股子狠厉依旧在他眼中盘旋,如同即将噬人的猛兽。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一群废物!”
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刘伯温和朱标的心头。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转向刘伯温。
那眼神,少了些方才对胡惟庸的暴戾,多了几分审视。
“伯温。”
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说说。”
“这帮兔崽子闹请辞,到底想干什么。”
“这烂摊子,又该怎么收场。”
刘伯温心中一凛。
来了。
皇上这是要他拿出真章了。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
官员为何请辞。
他能不知道吗。
活多,钱少,脑袋还天天别在裤腰带上。
锦衣卫的眼睛,无处不在。
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
谁不怕。
可这些话,能跟皇上说吗。
说了,就是质疑皇上的国策。
就是为那些“心怀不满”的官员张目。
他刘伯温还没活够呢。
“陛下。”
刘伯温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臣以为,此事蹊跷。”
“五十三名官员,同日请辞,若无内情,断然不会如此齐整。”
他这话,等于把皮球又踢回了胡惟庸那边。
暗示还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朱元璋眉头微蹙。
他要的不是这个。
“咱问的是,如何安抚。”
“如何让这三十八个县,不至于瘫痪。”
朱元璋的声音沉了下去。
显然对刘伯温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很是不满。
刘伯温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太难了。
“陛下圣明。”
“地方官员,乃朝廷基石。”
“骤然换下如此之多,新官上任,不熟民情吏治,确易生乱。”
他又把之前的话,换了个方式重复了一遍。
依旧没有给出具体的法子。
不是他没有。
是那些法子,皇上不会喜欢。
比如,提高俸禄。
比如,少些严苛。
比如,给官员们一点喘息的空间。
这些,说了等于白说。
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朱元璋盯着他,眼神愈发深邃。
他知道刘伯温有所保留。
这老狐狸,滑头的很。
“伯温啊伯温。”
朱元璋叹了口气,语气莫辨。
“你这是打定主意,不肯跟咱说句实话了。”
刘伯温心中叫苦不迭。
“陛下,臣惶恐。”
“臣……”
他“臣”了半天,也没“臣”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朱标见状,知道刘伯温是真不敢说了。
他上前一步。
“父皇。”
“刘大人所虑,不无道理。”
“眼下当务之急,确实是稳定人心,维持地方运转。”
朱元璋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稍缓。
“标儿,你有什么主意。”
朱标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儿臣以为,可双管齐下。”
“其一,对于那些己经请辞的官员,可暂不批复。”
“同时,由吏部派员,安抚各处,晓以利害。”
“言明朝廷体恤,但绝不容许以此要挟。”
这算是先稳住局面。
“其二,父皇,此次春闱科举,正可选拔一批有识之士。”
“可将其中优异者,先行历练,作为后备。”
“如此,即便将来真有官员空缺,也能及时补充,不至于措手不及。”
朱标顿了顿,继续说道。
“长远来看,还是要逐步完善官员的考评与抚恤之法。”
“赏罚分明,才能激励人心。”
朱元璋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朱标的法子,听起来稳妥。
但,太慢了。
“缓兵之计。”
朱元璋淡淡评价。
“咱要的是立刻就能见效的法子。”
“不是等他们慢慢熟悉,慢慢补缺。”
他现在火气大得很。
恨不得立刻就把那些不听话的官员,全都抓来砍了。
但他知道,不行。
大明初定,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朱标默然。
他知道父皇心急。
可有些事情,确实急不来。
上书房内,又是一阵沉默。
朱元璋的目光在刘伯温和朱标之间逡巡。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在考场上语出惊人,把宋濂都气得够呛的林景逸。
那个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狂生。
那个把民生疾苦,说得头头是道的家伙。
“对了。”
朱元璋眼睛一亮。
“那个林景逸。”
他看向刘伯温。
“伯温,你觉得此人如何。”
刘伯温心中咯噔一下。
怎么又提到这个煞星了。
上次为了这林景逸,他可是差点被皇上给绕进去。
“陛下是说……那位本科举子林景逸?”
刘伯温揣着明白装糊涂。
“除了他,还有哪个林景逸,能让咱记住。”
朱元璋哼了一声。
“咱看此子,虽然狂悖,却有几分真才实学。”
“尤其是那份忧国忧民之心,倒是不假。”
刘伯温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忧国忧民之心?
他看那小子是想早死早超生吧。
“陛下圣鉴。”
刘伯温只能顺着说。
“此子文章,确有独到之处。”
“那股子锐气,也是寻常书生所不具备的。”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
“咱想把他放到都察院去。”
“做个御史。”
“你觉得如何。”
“咳咳!”
刘伯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什么玩意儿?
让林景逸去做御史?
都察院是干什么的?
纠劾百官,辨明冤枉,维持风纪。
御史更是其中的急先锋。
哪个不是火眼金睛,铁面无私,敢于碰硬的主儿。
让林景逸去?
就他那张嘴,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进了都察院,怕不是要把整个朝堂都给掀了。
而且,都察院是他刘伯温的地盘。
把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塞给他……
皇上这是嫌他日子太清闲了吗。
“陛下。”
刘伯温艰难地开口。
“林景逸……他尚未经过殿试。”
“按照规制,即便才学出众,也需按部就班,方能授官。”
“首接任命为御史,恐……恐难服众。”
他试图用规矩来搪塞。
“再者,御史一职,责任重大。”
“非有丰富历练,深谙世情者,难以胜任。”
“林景逸毕竟年轻,骤登此位,怕是……”
“怕是什么。”
朱元璋打断他。
“怕他把天捅个窟窿?”
“咱看他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头,正适合做御史!”
“那些老油条,一个个瞻前顾后,哪有他这般痛快!”
朱元璋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林景逸那小子,不是想死吗。
御史这个位置,得罪人是家常便饭。
说不定哪天就被人给暗算了。
正好遂了他的愿。
还能顺便给朝堂那些不老实的家伙,敲敲警钟。
一举两得。
刘伯温额上的汗,更多了。
“陛下,都察院诸事繁杂,臣……”
他想说臣精力不济,带不了这么个徒弟。
“你都察院不是缺人吗。”
朱元璋大手一挥。
“把他交给你,好好带带。”
“让他学学怎么给咱当好耳目,当好尖刀!”
刘伯温欲哭无泪。
这哪里是耳目,是尖刀。
这分明是往他心口上插刀子啊。
他求助似的看向朱标。
太子殿下,救命啊!
朱标也觉得父皇这个想法,有点过于……跳脱了。
林景逸的才华,他是认可的。
但御史这个位置,太敏感了。
而且,刘伯温的顾虑,也确实有道理。
“父皇。”
朱标适时开口。
“儿臣以为,刘大人所言,亦有其理。”
“林景逸虽有才,但毕竟年轻气盛,缺乏磨砺。”
“御史之职,关乎朝廷法纪,不可不慎。”
朱元璋眉头又皱了起来。
“那依你看,又该如何。”
他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多顾虑。
朱标脑中灵光一闪。
官员请辞,林景逸,科举……
这些事情,或许可以串联起来。
“父皇,儿臣有一浅见。”
“此次官员集体请辞,虽然棘手,但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一个考察本科举子实务能力的机会。”
朱元璋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父皇何不就以此事,作为此次殿试的策问题目之一?”
朱标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
“让所有参与殿试的举子,都来议一议。”
“看看他们面对如此局面,能有何良策。”
“如此,既能广开言路,或许能从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也能借此,真正看清楚,哪些人是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哪些人,才是真正胸有丘壑,能为国分忧的栋梁之才。”
“至于林景逸……”
朱标看了一眼刘伯温,后者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他自然也在其中。”
“若他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定能在这道题目上,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届时,父皇再根据其表现,决定如何任用,岂不更为妥当。”
“也能让天下士子心服口服。”
朱标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
既解决了眼下官员请辞之事如何应对的问题(至少提供了一个收集思路的途径)。
又巧妙地将林景逸的安排,融入到了正常的科举流程之中。
还顺带拔高了此次殿试的意义。
刘伯温听得连连点头。
高啊!
太子殿下这招,实在是高!
既给了皇上台阶下,又把他从火坑里捞了出来。
“嗯……”
朱元璋沉吟起来。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
把官员请辞这件烦心事,变成一道考题。
让那帮自以为是的书生们,也尝尝当家理事的难处。
看看他们能憋出什么屁来。
尤其是那个林景逸。
不是能说会道吗。
不是把民生疾苦挂在嘴边吗。
那就让他来想想办法。
要是他真能拿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良策……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好!”
他一拍御案。
“就依太子所言!”
“把这道题目,给咱加到殿试里去!”
“咱倒要看看,这帮未来的国之栋梁,面对这种破事儿,能有什么高见!”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也让那个林景逸,好好表现表现。”
“要是他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朱元璋没有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意,却让刘伯温和朱标都明白。
若是林景逸答得不好,怕是连那点“狂悖”带来的好感,都要消磨殆尽了。
到时候,是死是活,就真的难说了。
刘伯温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是把这尊瘟神暂时挡在了都察院门外。
至于殿试之后……
那就殿试之后再说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现在只想清静清静。
朱元璋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虽然问题还没解决,但至少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和一个可能的突破点。
“三日之后,本科殿试,策问加试一道。”
“就以‘地方众官请辞,朝廷如何安抚,庶政如何维系’为题。”
“让那些举子们,都给咱好好琢磨琢磨!”
他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仿佛己经看到了那些举子们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窘态。
又仿佛,在期待着某个出人意料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