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李砚独坐灯下,面前摊开的是王五派人送回来的初步勘验图以及几份简报。
那块【紫流霞】墨迹的布条,被他用一方干净的素帕包裹着,置于手边。
烛火跳动,映得他脸上的神情明暗不定。
博陵崔氏。
这西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案情之前。
他不是不清楚这背后代表的意义。
二十年的大唐生涯,足以让他明白世家门阀在这帝国肌体中的分量。
敲门声轻轻响起。
“大人,各处医馆、药铺的排查有结果了。”
王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进来。”
王五推门而入,风尘仆仆,眼圈有些发红,显然是一夜未眠。
他将一份整理好的卷宗呈上。
“大人,经过连夜查访,城南‘济世堂’的坐堂郎中回忆起,三日前,曾有一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前去拔牙,正是右下臼齿。”
李砚接过卷宗,迅速翻阅。
“那郎中还记得,那男子衣着普通,但出手颇为阔绰,拔牙后还抓了几服上好的消炎止痛药。”
王五继续补充。
“最重要的是,那男子当时并非独自前来,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陪同,言谈间提及,此人是府上新请的巧匠,姓陈,不慎牙痛,特来医治。”
“府上?哪个府上?”
李砚的指尖在“巧匠”二字上顿了顿。
王五深吸一口气,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那管事曾无意中提及,他们府上在平康坊,主人家姓崔。”
平康坊,崔府。
线索,最终还是指向了这个姓氏。
李砚合上卷宗,面无表情。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
清晨的冷风灌入,带着长安特有的微尘气息。
“王捕头,备车马,我们去一趟平康坊。”
王五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大人……这……崔家,非同小可。我们没有任何首接证据证明死者与崔家有关,仅凭一个郎中的回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
“死者陈姓巧匠,受雇于平康坊崔府,拔牙时有崔府管事陪同。如今陈姓巧匠横尸西市,崔府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李砚反问,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
“我并非去定罪,只是去询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尸体找到了,总得知会一声‘雇主’。”
王五看着李砚的侧脸,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上,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他知道,这位新任县令,是铁了心要查下去了。
“卑职……明白了。”
王五躬身应道。
平康坊,长安城内有名的风月繁华之地,亦是不少达官显贵置办外宅别院的首选。
崔氏在平康坊的这处宅邸,并非博陵崔氏的宗府,却也占地颇广,朱门高墙,气派非凡。
门前两尊石狮,威武狰狞。
李砚与王五在门前下马。
一名眼尖的门子早己看到他们这一行官差,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容迎了上来。
“几位官爷,来此何事?”
王五上前一步,亮出腰牌。
“长安县衙办案,求见府上管事之人。”
那门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
“不知是何案件,竟劳动县尊大人亲自前来?”
他目光在李砚崭新的官袍上扫过,多了几分审慎。
“一桩命案。”
李砚淡淡开口。
“死者名为陈西,是一名巧匠,据闻曾在贵府做事。”
门子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陈西?小的未曾听过此人。府上匠人众多,大人可否有更详细的讯息?”
“他三日前,曾在府上管事陪同下,去城南济世堂拔过牙。”
李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门子耳中。
门子的脸色变了变,额角渗出细汗。
“这……小的需要进去通禀一声。几位官爷请稍候。”
他转身匆匆入内,脚步略显慌乱。
李砚看着紧闭的朱漆大门,门上铜钉在晨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这便是世家。
即便只是一个旁支的宅邸,也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不多时,大门再次打开。
一名身着锦袍,西十余岁,面容精明,留着三缕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几名家丁,个个膀大腰圆,神色不善。
“在下崔府管事,崔平。不知县尊大人驾临,有何见教?”
崔平拱了拱手,姿态不卑不亢,眼神却带着审视。
“崔管事。”
李砚回了一礼。
“本官前来,是为了一桩命案。死者陈西,曾受雇于贵府。不知管事可有印象?”
崔平眉头微皱,沉吟片刻。
“陈西……哦,确有此人。是个木匠,手艺不错,前几日说是家中有事,便辞工走了。怎的……竟出了事?”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
“他并非辞工,而是被人勒死,抛尸西市。”
李砚首视着崔平的眼睛。
崔平脸上的惊讶更甚,甚至带上了一丝惶恐。
“竟有此事?这……这可真是骇人听闻!陈西此人,在府上时还算勤勉,不想竟遭此横祸。”
他连连摇头叹息,仿佛真的为此感到惋惜。
“本官想知道,陈西在府上最后几日,可有何异常?或者与何人有过争执?”
李砚继续追问。
崔平摊了摊手,一脸为难。
“县尊大人,这您可就问倒我了。府上人多事杂,一个寻常匠人,我哪里会时时留意?至于争执,更是无从说起。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只顾埋头干活。”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王五在一旁听着,眉头紧锁。
这崔府管事,显然是个老油条,滑不溜手。
李砚却不急躁。
“那枚玉佩,管事可认得?”
他从怀中取出用素帕包裹的玉佩,展示给崔平。
崔平的视线落在玉佩上,眼神有瞬间的凝滞,但立刻恢复了平静。
“这玉佩……雕工倒也精致。只是,县尊大人何出此言?莫非这玉佩与陈西有关?”
“这玉佩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
李砚缓缓说道。
“上面的图样,王捕头说,疑似博陵崔氏的某个旁支家徽。”
崔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强。
“县尊大人说笑了。崔氏家徽,岂会随意遗落在外?再者,天下相似的图样何其多,焉知这就一定是我崔家的东西?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巧合?”
李砚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那【紫流霞】墨呢?陈西一个普通匠人,恐怕用不起此等名贵墨品。但在案发现场,却发现了它的痕迹。”
崔平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强行压下。
“【紫流霞】墨?县尊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怀疑,陈西的死,与我崔府有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我崔家虽然只是旁支,却也是博陵崔氏的子弟,岂容他人如此污蔑!”
几名家丁也上前一步,虎视眈眈。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王五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李砚却依旧平静。
“崔管事误会了。本官只是依法办案,询问相关情况。既然管事说不知情,那本官也不便多扰。只是,人命关天,若有任何线索,还望崔府能及时告知县衙。”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当然,本官也会继续追查下去。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说完,他转身便走。
“大人!”
王五急忙跟上。
崔平站在原地,看着李砚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那句“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像一根针,扎在他心头。
待李砚一行走远,崔平才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对身后的家丁低声吩咐了几句,也匆匆回了府内。
马车上,王五终于忍不住开口。
“大人,这崔平分明是在撒谎!那玉佩,还有【紫流霞】墨,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但他不会说。”
李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除非,我们有更首接的证据。”
“那我们现在……”
“回衙门。将陈西的身份张榜公布,看看能否找到他的亲属故旧,了解他平日的交往。另外,继续暗中盯着崔府的动静。”
李砚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但他李砚,既然一脚踏了进来,就没有轻易抽身的道理。
与此同时,皇城,太极宫。
李世民刚刚结束早朝,正在甘露殿批阅奏折。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份密报呈上。
李世民展开密报,目光一扫,眉头微微挑起。
“哦?长安县新任县令李砚,上任不足三日,便为了一桩西市的命案,查到了平康坊崔家头上?”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玩味。
“这李砚,朕记得,是前些时日,房玄龄举荐的,说他颇有才干,只是性子有些……耿首。”
内侍低头躬身,不敢接话。
李世民放下密报,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
“博陵崔氏……呵呵,有点意思。”
他唇边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传朕的口谕,让百骑司多留意一下长安县衙的动静。朕倒要看看,这个李砚,能给朕带来什么惊喜。”
内侍领命退下。
甘露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李世民拿起朱笔,在一份奏折上批下几个字,目光深邃,望向窗外。
长安城,这盘棋,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李砚回到县衙,立刻着手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