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不算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至少在祁果的记忆中，沛荣对她的评价差不多都是负面的。像是打骂孩子，拿着半人多高的木质椅子从厨房门口摔到大门口，把沛荣的后腰砸出一条伤疤，一边用最肮脏的语言辱骂都是家常便饭的事。这似乎是家庭遗传，因为姥姥的母亲也是这么做的。
沛荣对祁果说，姥姥的妈妈生病的时候姥姥就会到处给她找饭吃。可是家里穷啊，没有木头就只能去后山捡树叶来烧，还要步行好长时间去村口排队磨玉米面。等做完这些，天都黑了。当姥姥端着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糊糊钻进祖姥姥蚊帐的时候，还被一只手按着脑门推出来骂：“你伸个狗头做什么！”大概是个女孩的关系，所以所什么事情都不受待见。因此姥姥恨极了她的母亲。
因此，沛荣总是很理解她。毕竟，跟姥姥的小时候比起来，她过的是很好的生活了。比如说去村口挑水，比如大雨冲垮了猪圈她们姐妹三个大半夜冒着雨去找猪，她都用开玩笑的语气对祁果说了一遍又一遍。她记得每次离家，姥姥从来不会送她，只有姥爷站在山顶上目送女儿。每当说起这些，沛荣总是热泪盈眶。
可能正是因为沛荣经常跟她讲一些这样的负面信息所以才导致了祁果对姥姥没有多少好感。因此，在姥姥把陆彧铭叫去的时候心里十分忐忑：那个嘴碎的老太太不会说什么糟糕的话题吧？连沛荣都在小声嘱咐姥姥：你可别给人家说一些连七八糟的事情。
母女俩看到门关死了才悄悄靠近门边。可惜门板隔音效果太好，什么也听不见。
一进门，祁姥姥就巴蜀组昂太浅的椅子拖过来招呼陆彧铭坐下。她皮包骨的手攥着陆彧铭两边的袖子，按着他坐下。
陆彧铭不敢不从。他双手有些拘谨的放在合拢的膝盖上，像是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他看着祁姥姥慢吞吞的走向床边，想要站起来帮她却被姥姥制止了。祁姥姥的腿脚在同龄人中算是好的，想也知道一个人利索的包完五人份的饺子身体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但不知为什么此时看上去有些颤抖。她拿开枕头，掀起床单、床垫，从床垫下拿出一个红布包。
那个红布包十分的具有年代感，起码得有六七十年。是纯粹的红，上面没有绣任何东西，扁平状。应该是放了很久，表面看起来毛绒绒的，摸上去手感一定极好。陆彧铭正想着那是什么，祁姥姥就缓缓展开了布包。
不包层层叠叠。看着祁姥姥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好像带着无菌手套的护士小心地展开无菌包一样。最终，一个翡翠镯子展现在两个人的面前。
陆彧铭眯起了眼。他们全家人就只有母亲勒楠爱好玉石翡翠之类的东西。小时候陆彧铭经常跟着勒楠去交易所看货。耳濡目染也算懂个皮毛。祁姥姥手心里的那物件看上去水头（透明度）不错，应该是a货。但也仅仅只敢说是“应该”，他还不敢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轻易下结论。
祁姥姥说：“好不好看，听我婆婆说，这可是以前宫里头的东西呐！”她的语气中不无炫耀和得意洋洋，她一直在为自己能得到这种东西而自豪着，“我娘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我婆婆可是个好人，待我比待她亲闺女都亲！所以就把这个给了我。可惜我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没办法传下去。”
陆彧铭听着额角瞅了瞅。心想，难怪她要把女儿和外孙女拦在外面，就这话祁果听了不炸才怪。又想起来祁果说她妈沛荣的小名（沛荣小名迎弟）这个老人一直在为自己没有给婆家生个男丁而愧疚吗？这也太可笑了吧。
“那您这是……”
“给你啊。”
“？”
祁姥姥把镯子包好塞进陆彧铭的手里。她看起来满脸不情愿，又透漏着一丝无奈，说：“我一辈子也个没有儿子，本来想给女婿，结果三个女婿每一个人样。大女婿是个混账，二女婿木讷，老三……算了。后来又想给外孙子，可是那小子二十六七了还不找对象！最后我合计着……孙女婿也不赖。小果眼光挺好。”
陆彧铭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红布包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姥姥继续说着：“我知道你们都不待见我老婆子。我也不稀罕你们待见我。闺女也好小子也罢，我都想通了。咱谁也不欠谁的。”
陆彧铭觉得凄凉。人的观念是极难改变的，祁姥姥不过说的是气话罢了。她想要的不是三件小棉袄而是三个大胖小子和一群小孙子，这是她梦想了一辈子的事情但现实告诉她根本不可能。她一定惆怅了很久。不敢面对脾气好婆婆和丈夫，还要忍受村里人的讥讽，但她都熬过来了，拉扯着三个女儿。
所以，这个老人如今委屈的哭了。因为她把婆婆送她的镯子给了外孙女婿而不是嫡亲孙媳妇。这个理由现在听起来愚昧好笑，但对一个六七十岁的北方农村妇女来说是充满了艰辛的。
也因此祁果看不上她，却不否认她。因为这个老人确实非常的不容易。
祁姥姥的背因为早年干重活而微微佝偻着，从侧面看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她打开陆彧铭递上来的纸巾继续用袖子抹着眼泪。不断地有浊泪从浑浊的眼中涌出。陆彧铭捧着镯子，拇指隔着柔软温暖的红布包摩擦着里面光滑的翡翠。
祁姥姥说：“你会和小果好好过日子吗？”
陆彧铭说：“当然。只要她不嫌弃我就好。”
“那行。”祁姥姥背着手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移到门边，走出去之前恶狠狠的说，“你要是敢欺负她，我老婆子是不会放过你的！”
这句话中气十足，把陆彧铭震了一震。突然他笑了，轻快的跟在后面。
祁姥姥下午的时候就走了。众人百般苦劝一点用没有反而加重了他要离开的信心。罗州自告奋勇的要去送她结果被断然拒绝。理由是：老婆子我身体好着呢！用不着你们。说着，自己就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之前谁都没多看，唯独瞅了陆彧铭一眼说，
陆彧铭拍了拍裤袋，表示一切ok。祁姥姥见状，才放心的钻进车肚子里。
祁果一头雾水。这两个人自从上午进行过一次会谈之后看起来无比的默契，这俩人究竟讨论了些什么。他拍了陆彧铭一下问：“我姥姥究竟给了你什么？”
“你姥姥下了封口令，不让我说。”
“这老太太……透漏一点总行吧？”
“嗯……”陆彧铭露出为难的表情，“那行吧。一件首饰。”
祁果“哈”了一声，“你个男人要什么首饰啊。”
“男的怎么就不能要首饰了？我收藏不行啊。”
“行行行，随便你。不过一般家里传东西不是给儿子就是给儿媳妇，第一回听说过给女婿的……”
“那咱们就应该打破这个传统。咱们将来生个女儿，然后传给女婿。”
祁果笑了笑，没有说话。
祁果本来计划是先住一周的，只是罗州在外留学的女儿要提前回家，她就改变了主意，赶在罗州的女儿回来之前带着陆彧铭提前离开。倒不是说多难相处，只是为了避免尴尬和麻烦。反正，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
祁果没回自己的小屋，而是住在了陆彧铭的家里。大部分时间都趴在电脑上，等待假期结束。
相反，陆彧铭这几天忙得昏天黑地，脚不着地。一方面要与中埃两国的海关交涉，另一方面还得应付竞争对手的骚扰。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和他油光满面的儿子往他的沙发上一坐，那视觉冲击力——光看着就想吐了。尤其是那油背头的小子，那粘液一样的目光死死黏在祁果身上，祁果犯恶心他更恶心。
祁果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就要从陆彧铭的办公室闪出去。她是一条有尊严的颜狗，不和没有颜值和气质的人在一起。只是苦了陆彧铭。
下面的员工炸成了锅，祁果凑近一听，全是在讨论潘氏父子的。祁果捏着一次性纸杯钻进人堆里问：“那潘氏父子是什么人？”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紧接着又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暴发户、关系户还可以，但是低调的慈善家和和演说家就完全无法与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联系在一起了。有人说他们和某个官员纠缠不清，只是没有证据；也有人说虽然潘熊的儿子不怎么样，但老爹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民营企业家。总之褒贬不一。
陆彧铭，包括苏芊也是一样。从底层爬起来的民营企业家很不容易，但是谁不是从底层爬起来的？发家之前一个赛一个惨，没有人会因此同情对方。他们都恨不得对方垮掉，进而把予缘岛的项目据为己有。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