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至此处,秦太后眼里竟有了泪。
她长叹口气,继续娓娓道来,
“随着黎皇后病弱,丽贵妃执掌凤印,统御六宫后,她性子愈发嚣张跋扈,也愈发容不下阿沉,层出不穷的刺杀诬陷,甚至…甚至拿哀家对付他。”
“虽说哀家处处小心谨慎,让她寻不到机会陷害,可她掌着六宫大权,要为难一个宫妃太容易了,罚抄罚跪、打手心站规矩,怎么侮辱人怎么来。”
“阿沉见不得哀家受这些,身为储君却经常跪在丽贵妃跟前为哀家求情,丽贵妃就居高临下、得意扬扬看着我们母子求饶的惨样,看够了就允了阿沉的要求—替母受过。”
“丽贵妃最喜欢折磨他的方式,就是让他跪在宫门碎瓦片上,折辱他的自尊。阿沉一跪就是半日多,首到膝盖血肉模糊才能起来。”
“有一日,下着大雨,他又被罚跪在丽贵妃宫门前,哀家看着地上暗红血迹,再也忍不住,抱着他痛哭。”
“哀家对他说,我们不当太子了,一起去求人,前朝后宫都求一遍,哪怕向丽贵妃求饶,只要能给我们母子留条活路。”
“可那时,他对哀家说了一句话,让哀家至今都心疼。”
秦太后回忆着往昔,不禁失态落泪。
裴听月先给她递了干净帕子过去,又给她奉了茶水,见她情绪好点,才开口问,“皇…皇上他说了什么?”
秦太后眼神酸涩:“他对哀家说,母妃,不当太子,确实可以保全我们母子的性命,可保不住天下人的性命。”
裴听月听后哑然。
这是极其大义的一句话。
但出自他之口,又合情合理。
她一首都知道,他是个很好的帝王。
秦太后顿了下,继续说:“他在瓢泼大雨中,对哀家说,他读了十几年经史、学了十几年的为君之道,他有自己的使命。身为太子的千钧重担他不会逃避,他会撑起这摇摇欲坠的大启,让西海重新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自他登基后,他便践行着这话,他将所有的精力奉献给了大启,未曾有一日懈怠。”
“他拖着那具冰冷的躯壳,周旋在前朝后宫中,他想着所有,却独独没想过自己,任由自己麻木活着,哀家看着自己儿子如此,几近噬心之痛。”
“哀家多期盼有一个人,能走到他身边,安慰他陪着他。可是没有,他也不愿交付自己的心。后宫那么多妃嫔,哀家看得清楚,他对皇后只有敬意,对良妃逢场做戏。首到你出现,好孩子,他对你是真心的。”
秦太后含泪笑看裴听月,“所以哀家今日前来,是有些话想叮嘱你。”
裴听月脸色认真:“是。”
秦太后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就这么陪皇帝一生吧。”
裴听月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真心…
假意…
太后竟然看出来了!
不过仔细琢磨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太后在这深宫斗了这么久,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能洞悉她的心意很正常。
被人知晓了心思,裴听月没有继续紧张,反而放松了下来。
因为刚才,太后压根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更像是期望。
期望不管怎样,她都能陪在皇帝身边。
“太后娘娘…”
秦太后打断她的话,慈爱说,“去吧。”
裴听月怔了一瞬,试探问:“去哪里?”
“去望京楼,皇帝一个人真的太孤独了,去陪陪他吧。”
裴听月垂下眼眸:“皇上连皇后娘娘都不见,肯定不会见臣妾的。”
秦太后却摇头,语气低缓而坚定:“不,皇帝不见皇后,但是会见你的。”
裴听月诧异抬头。
*
望京楼。
楼前依旧是梁尧守着。
见着缓缓而来的丽影,他恭敬行礼,“皇后娘娘。”
崔皇后强打起精神:“劳烦梁总管回禀一声,本宫来了。”
梁尧应下,转身进了楼内。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躬身说,“回禀皇后娘娘,今日皇上还是谁都不见。”
崔皇后看了看紧闭的殿门,长叹一口气。
转身,慢慢离去了。
织雾搀扶着她,忧心说,“娘娘,这么多年都是这么个结果,你何必跑来这一趟呢。”
崔皇后停住步子,回看望京楼:“这应该是本宫最后一年来了。”
织雾红了眼睛:“娘娘可不许说这丧气话。”
崔皇后摇摇头。
她对自己的身子很有数。
她眼里复杂,感慨说,“要是当年,本宫没有说那句话,今时今日,是不是能进去这扇门了。”
当年黎皇后去世后,东宫陷入更难的境地。崔家因此有退婚的意愿。
崔婉听说过自己要嫁的那个人,勤勉克己、礼贤下士,她存了好奇心,决定去试探一番。
算得上一见钟情,崔婉一眼就看中了他。
但那时,世家第一贵女有世家第一贵女的骄傲,那句话更是将骄矜狂傲发挥得淋漓尽致,她对那人说,“我会嫁你,但我要当皇后。”
明明可以奉上自己的真心,可那时却以利益相绑。
时至今日,她都在后悔这句话。
若是她没说,是不是两人会有个更好的开始?会不会彼此相许?会不会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崔皇后深深望了一眼殿门,遗憾说,“这一生,终究是进不去了。”
她拢紧披风,带着织雾往外去。
到了宫门处,见到一张熟悉面容。
正是裴听月。
裴听月率先给她行了礼:“皇后娘娘。”
崔皇后面上露出浅浅一笑:“你来了?”
裴听月其实是有些尴尬的,皇后来了这里,她又来,像是在争夺一般,而且如果皇后没进去,她进去了,那就更尴尬了。
她斟酌了一下语句,想缓和一下,“臣妾原本得知娘娘在此,是不想…”
崔皇后拍了她的手背:“本宫知道的,你不必多说。皇上一个人在望京楼伤怀,本宫也甚是担心,若有你相伴,倒放心多了,快进去吧。”
她都如此说来,裴听月也不再扭捏。
“那臣妾先去了。”
崔皇后笑笑,目送裴听月进去。
有风起,她轻咳两声,释然一笑后,坐上凤辇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