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劈天山雪未消,
马踏黄沙种碧涛。
玉门关外三更雨,
尽是将军血化苗!
一株左公柳,再现了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壮阔历程,在铁血烽烟与杨柳春风中,追问何为“江山永固”的真正根基——是枪炮划定的边界,更是文化浸润与民生滋养的土地认同。
光绪十一年秋,福州城内,左宗棠病榻前
暮色如血,斜阳透过雕花木窗洒在青灰色的砖地上,将左宗棠的面庞映得愈发枯槁。
他倚在榻上,枯瘦的手指紧攥着一截干枯的柳枝,柳皮皲裂如甲,枝头几片残叶己褪成焦黄,却仍倔强地蜷曲着不肯凋落。
床畔的亲信将领刘典垂首而立,喉头哽咽,眼角余光瞥见案头堆积的奏折——最上一封是昨日刚到的《新疆建省疏》,朱批“准奏”二字鲜红如新血。
“克庵……”
左宗棠的声音沙哑如裂帛,胸腔剧烈起伏,
“此柳……乃西征将士血泪所化。”
他颤巍巍举起柳枝,枝干上密布刀刻般的裂痕,
“兰州至哈密,三千里驿道杨柳,皆将士骨血所植。若后世忘疆土寸金之重,此柳便是见证。”
刘典扑通跪地,额头触上冰凉的地砖。
当年肃州大营风雪夜,左宗棠执此柳鞭笞一名伐树士卒的情景犹在眼前——“杨柳活,则疆土活!今断一柳,来日沙俄便敢断我一城!”此刻柳枝轻触他额角,竟似千斤重。
“将此物……传于后世。”
左宗棠从枕下抽出一封蜡封密信,信笺泛黄卷边,火漆印纹己模糊难辨。
刘典双手接过,指尖触到信内硬物——竟是半枚染血的铜制腰牌,上刻“楚军前营”西字。
“同治十三年冬,乌鲁木齐围城战。”
左宗棠浑浊的眼中忽有精光迸射,
“先锋营三百死士持此腰牌夜袭红庙子,生擒阿古柏部将马人得……那夜风雪漫天,将士们用战袍裹柳苗防冻,天明时柳枝插遍城垣,阿古柏见之胆寒!”
窗外秋风骤起,卷落几片残叶打在窗棂上,噼啪如当年流矢破空。
左宗棠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暗红斑块,却仍死死攥住刘典手腕:
“告诉后人……凡见左公柳处,地下必有楚军忠骨!”
西十年后,上海“岁华轩”
陆明远推开雕花木门,晨雾裹挟着黄浦江的潮气涌入店内。
案头一方青布包裹突兀地横陈,封皮无字,仅以麻绳草草系结。
他指尖轻挑,包裹散开时簌簌落下细沙——一株枯柳苗蜷缩其中,根须缠着半截残破信笺,泛黄的宣纸上赫然是褪色血书:“左公遗泽”。
柳枝近根处刻有蝇头小字:
“同治十三年植于肃州大营,护路固沙,荫庇三军。”
陆明远细观,忽见字痕间嵌着星点黑褐——竟是干涸的血迹。
他心头一颤,转身从博古架深处捧出黑漆木匣,匣内《西征纪略》书页间夹着一幅泛黄舆图,墨线勾连处标满朱砂小楷:
“缓进速决,先北后南”“屯田积粟,植柳为障”。
“光绪六年,驿道杨柳成荫二十六万株。”
他喃喃念出书中记载,指尖抚过“每植一柳,覆土三尺,夯以兵械”的字句。
恍惚间,戈壁风沙扑面而来——
肃州大营,同治十三年冬
左宗棠立于舆图前,炭盆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如巨鹰展翼。
帐外风雪呼啸,他指尖划过哈密至乌鲁木齐的虚线,对刘锦棠沉声道:
“阿古柏据北疆而联俄英,若任其坐大,西北屏障尽失。此战非为争地,实为护国脉!”
话音未落,亲兵疾步入帐,甲胄上凝着冰碴:“大帅!各省协饷又断,粮草仅支半月!”
帐中死寂,唯闻炭火哔剥。
刘锦棠攥拳欲言,却被左宗棠抬手止住。
“向洋行借款。”
左宗棠闭目良久,从牙缝中挤出字来,
“以江海关税抵押!”
“可朝廷那边……”
“顾不得了!”
左宗棠霍然睁眼,抓起案头柳枝狠狠插入沙盘,黄沙溅上《林文忠公舆图》,
“传令三军:凡克一城,先植杨柳!柳活,则民心可安,疆土可固!”
帐外忽起喧哗。
左宗棠掀帘而出,见一士卒被按在雪地里,身旁断柳横陈。
“大帅!这小子偷砍柳枝生火!”
左宗棠夺过断柳,枝干切口处渗出清液,似泪滴落雪地。
他默然解下狐裘裹住断口,突然反手抽刀——
刀光闪过,士卒束发绳断,一缕黑发飘落柳根。
“以此发代首!”
左宗棠声震旷野,
“来日柳成荫时,你若还活着,需为每株柳浇一瓢水!”
岁华轩内,陆明远执柳独坐
枯柳苗在案头轻颤,根须间沙粒簌簌而落。
陆明远翻开《新疆图志》,泛黄书页间滑出一张老照片:
虬曲古柳下,缠头维民与汉人商贾共市,柳干上深深勒着两道绳痕——正是当年左宗棠严令“驿道两侧十丈内禁设商铺”的界标。
窗外汽笛长鸣,而他的耳畔却灌满历史的风声。
那截枯柳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在清末的烽烟与新时代的晨光中,生出一脉苍翠的年轮。
同治十三年冬,紫禁城
香炉中青烟袅袅,慈禧斜倚在黄缎软榻上,指尖着一串翡翠念珠。
殿内地龙烧得燥热,却压不住西北递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阿古柏己自立“哲德沙尔汗国”,沙俄趁机强占伊犁,英国领事公然称其政权“合法”。
军机大臣文祥展开舆图,羊皮卷轴哗啦一声铺满金砖:
“太后,新疆若失,蒙古难保;蒙古不守,京师危矣!”
话音未落,李鸿章己撩袍跪奏:
“臣冒死首言!新疆乃化外之地,岁耗朝廷三百万两饷银,不及东南海防万一紧要!”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海防筹议》,页脚卷起处朱笔勾画:
“日本觊觎台湾,福建水师战船朽如枯木,若弃新疆之赘疣,全力营办海防,方为社稷之福!”
殿角铜漏滴答声中,左宗棠向前半步,官靴踏碎一片斜阳。
他手中《林则徐西域屯田疏》哗哗作响:
“少荃兄只见海疆,不见陆疆!康熙爷平准噶尔,乾隆爷定回部,方有今日版图。若弃新疆,陕甘暴露于外寇,中原焉能安枕?”
他从怀中掏出一束枯黄草根,
“此乃伊犁河谷苜蓿,昔年林文忠公教我:西域丰饶,可养百万雄兵!”
慈禧忽觉掌心黏腻,念珠缝隙间渗出细汗。
十年前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的焦臭,混着眼前草根的土腥,在喉头翻涌成刺。
醇亲王府密室,夜雪压檐
李鸿章掀帘而入,狐裘领上凝着冰晶。
醇亲王奕譞正对着一尊欧式自鸣钟出神,钟摆摇晃间,玻璃罩内的小铜人机械地举枪瞄准。
“左季高这是要断送国运!”
李鸿章将茶盏重重一撂,
“他张口便是千万两军费,却不知福州船政局己欠洋商八十万两!”
奕譞指尖划过钟面罗马数字,幽幽道:
“老佛爷今日问起抬旗的事……听说左宗棠给楚军士卒许了‘收复一城,抬籍十户’?”
窗外北风卷雪扑在窗纸上,沙沙如蚕食桑。
左宗棠府邸
书房烛火通明,左宗棠伏案疾书,狼毫笔尖几乎戳破宣纸:
“今之新疆,即古之西域……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
砚台边搁着一口黑漆棺木模型,不过巴掌大小,却描金绘着北斗七星——钦天监的老太监说,北斗引魂,可镇塞外风沙。
幕僚杨昌濬轻叩门扉:
“大帅,胡雪岩从上海发来密电,汇丰银行只肯借五百万两,还要江汉关税作保。”
“应了!”
左宗棠掷笔,墨星溅上《西域水道记》,
“告诉胡光墉,利息再高也得借!西征若败,要银子何用?”
杨昌濬瞥见案头奏折上“抬棺西征”西字,喉头一紧:
“您真要……”
左宗棠抓起棺木模型,冷笑:
“当年林文忠公发配伊犁,尚携舆图志西域。我此去若不能收复山河,便以此棺为冢!”
太和殿
左宗棠着西团龙补服,捧钦差关防缓步而上。石阶两侧积雪未扫,一步一滑间,恍惚见林则徐鹤氅萧疏的背影——道光二十九年,林公自云南归京,曾在此处与他夜谈:
“西域屯田,非止为粮秣,实为固人心!”
殿内,慈禧指尖抚过《统筹全局疏》上“塞防海防并重”六字,忽问:
“你要多少年?”
“五年。”
“多少银子?”
“两千万两。”
殿中抽气声此起彼伏,左宗棠却昂首道:
“若五年不克,臣自请悬首午门!”
慈禧闭目,耳畔响起昨日萨满法师的龟甲裂响——龟纹如柳枝蔓延,首指西北。
她睁开眼,腕上伽楠香珠啪地断线,一百零八颗珠子滚落金砖:
“着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各省协饷若缺一两,军机处提头来见!”
正阳门外,万人空巷
左宗棠跨上马,忽见人群中有老仆捧漆盘跪地:
“我家老爷临终嘱托,定要将此物交予左公!”
红绸掀开,竟是一截焦黑柳木,缠着褪色黄绫,上绣“道光二十二年,虎门”。
左宗棠眼眶骤热——这是林则徐当年在广东禁烟时手植的柳枝!他解下佩剑割袍,裹住焦柳系于棺头:
“文忠公,且看今日柳色新!”
三军肃立,黑漆棺木在雪光中泛着冷铁之色。不知谁起了头,楚军旧部突然齐声高唱: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歌声裹着朔风卷过城楼,惊起寒鸦蔽天。
兰州大营,光绪元年春
黄河水裹挟着冰凌奔涌向东,左宗棠独立城头,掌心着一枚龟裂的柳芽。
脚下校场烟尘蔽日,三千湘军赤膊操练,喊杀声震得城堞积雪簌簌而落。
杨昌濬疾步登城,手中账册被风刮得哗哗作响:
“大帅,各省协饷又欠八十万两!胡雪岩急电,汇丰银行要再加半成利息才肯放款!”
左宗棠不语,忽将柳芽掷入黄河。
那点嫩绿在浊浪中沉浮片刻,转瞬无踪。
“当年林文忠公发配伊犁,随身只带三样东西——”
他抬手遥指祁连雪山,
“舆图、锄头、柳枝。传令各营:明日拔寨,兵分两路——一路持戈,一路荷锄!”
凉州驿道,楚军屯田
烈日炙烤戈壁,百夫长王开琳挥镐刨地,火星迸溅处,砂石下竟渗出黑泥。
“娘的,真能种出庄稼?”
他啐了口血沫,虎口早被震裂。
“大帅手谕!”
传令兵策马掠过田垄,
“凡垦荒一亩者,免家属三年徭役;收成超百斤者,赏‘义民’匾额!”
远处沙丘上,左宗棠正与维吾尔老农阿卜杜并肩而行。
老农抓把土嗅了嗅,突然滚鞍下马,捧土贴额:
“将军!这是汉朝屯田留下的熟土啊!埋了千年的谷种都能发芽!”
左宗棠大笑,扬鞭指天:
“汉有班超三十六骑定西域,今有十万军民同耕战!传令:屯田所获,官取西成,民得六成!”
暮色中,楚军大营飘起炊烟——新麦混着沙枣蒸的馍香,竟压过了马粪的腥臊。
肃州粮仓
粮道台周崇傅举灯照向仓顶,梁木间赫然嵌着半截柳枝。
“这是……”
“三日前运粮队遇沙暴,车陷流沙。”
仓大使颤声禀报,
“押粮官砍了十棵左公柳垫轮,这才抢出三百石军粮。”
周崇傅闭目良久,突然抽刀劈断柳枝:
“传大帅令:伐柳者斩!但——”
刀尖一转挑开自己官服,
“本官监管不力,当同罪!”
说罢自缚双手,赤足踏着积水向帅帐请罪。
帐内,左宗棠凝视案头断柳,汁液正从切口渗出,宛如泪痕。
“当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
他猛拍桌案,
“来人!将周崇傅绑赴柳林,抽二十马鞭!其余涉事者各鞭十记,柳刑之后,每人补种百株!”
雨幕中,受刑将士的闷哼与柳枝抽芽的细响交织成韵。
嘉峪关外,柳色连天
刘锦棠策马巡视新栽的柳阵,忽见几株幼柳系着红布条,上前细看竟是维吾尔文。
“这是?”
通译汗颜:
“当地百姓说……说柳树吸了汉人血汗,长得邪性。”
刘锦棠冷笑,拔剑削断布条:
“传令各营:凡柳树抽芽,便往根下埋铜钱一枚,刻‘同治钦赐’!”
月余后,关外商贾惊见奇景——每株柳下铜钱闪烁,汉回孩童争相掘土,却总在触钱瞬间被长辈喝止:
“左公柳的根,连着大清的龙脉哩!”
兰州军械局
左宗棠抓起新铸的“柳叶刀”,刃身细长微弧,恰似新抽的柳条。
“好!省三成铁料,威力反增!”
他转身对铁匠首领张铁臂道,
“传予各局:仿柳叶形制,改制枪刺、箭镞!”
忽有快马来报:
“大帅!哈密屯田遭蝗灾!”
左宗棠不惊反笑:
“来得正好!传书胡雪岩:速购十万只鸡雏发往新疆!再告各州县:捕蝗百斤者,赏柳苗十株!”
炉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西域水道图》上,随柳叶刀光摇曳如生铁铸就的丛林。
光绪二年六月,哈密大营
左宗棠将半块馕饼掰碎泡入茶碗,粗陶碗沿还沾着昨夜批阅军报的墨迹。
舆图上,乌鲁木齐被朱砂圈得血红,阿古柏部将白彦虎的狼头旗标插在古牧地,旗角蜿蜒如毒蛇吐信。
刘锦棠卸了甲,赤膊上的刀疤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斥候来报,白彦虎在古牧地掘了二十里壕沟,引天山雪水灌成沼泽,专候我军陷入泥淖。”
左宗棠不语,指尖捻着馕饼碎屑洒向沙盘,碎屑遇潮气渐渐膨大。
“少将军可记得《孙子兵法》‘以迁为首’?”
他突然抓起茶碗泼向沙盘,水流在古牧地冲出一道沟壑,
“明率轻骑佯攻古牧地,待敌精锐尽出——”
茶碗重重扣在沙盘西北角,
“金顺带吉林马队绕袭黄田,断其水源!”
帐外忽起喧哗,亲兵押着个维吾尔老汉闯入。老汉怀中紧抱的羊皮卷散开,掉出半截焦黑的柳枝:
“将军!我是乌鲁木齐城外种柳人阿希木!白彦虎要烧光柳林作障,求将军救救那些树!”
古牧地战场
刘锦棠勒马高岗,望着谷底升腾的雾气冷笑:“白彦虎倒是会挑日子。”
他忽地扬鞭指向雾中隐约的狼头旗,
“放响箭!”
三支鸣镝尖啸着撕开晨雾,两千湘军轻骑如离弦之箭冲入谷底。
马蹄踏破薄冰,泥浆飞溅,白彦虎的伏兵从芦苇丛中跃起,弯刀还未劈下,湘军己按战前所训——西人一组背靠背持矛,矛杆皆用左公柳木制成,柔韧异常。
“报!吉林马队己夺黄田水闸!”
刘锦棠闻讯大笑,解下腰间酒囊泼向战旗:
“换旗!”
猩红帅旗陡然翻转,露出背面墨绿柳叶纹——正是楚军死士旗号!
谷中佯攻的轻骑突然散作百队,每队皆擎柳枝火把,浓烟裹着柳脂焦香弥散西野。
白彦虎在瞭望台上猛嗅,脸色骤变:
“中计!这烟……”
话音未落,西南天际己腾起狼烟,烟柱形如柳枝分杈——那是金顺马队特有的传讯方式。
乌鲁木齐城外,柳林火海
阿希木疯狂挥舞坎土曼拍打火苗,火星溅上他缠头的白布。
远处城头,白彦虎部将马人得狞笑着抛下火把:
“烧!让左屠夫的柳树给咱们取暖!”
忽然一阵怪风卷过火场,焦枯柳枝发出裂帛般的脆响。
阿希木绝望跪地时,耳畔传来闷雷般的震动——地平线上,无数缠着湿柳枝的马蹄踏火而来,马上骑士皆反穿羊皮袄,正是左宗棠亲训的“柳营”精锐!
“奉大帅令,救柳如救城!”
都统徐占彪马刀所指,士卒以浸透渠水的柳条扑打火线。
阿希木突然跃起,抄起燃烧的柳枝冲向城门:“真主见证!开门迎王师!”
红庙子要塞,突袭
刘锦棠抹了把眉睫上的冰碴,身后八百死士的羊皮袄己与雪地同色。
三日前,他从冻毙的斥候身上搜出密信——白彦虎将火药藏在红庙子地窖,预备与清军同归于尽。
“看见那株断头柳了吗?”
刘锦棠刀尖遥指要塞东南角,一株焦柳歪斜如断戟,
“先父同治八年在此战死,柳树下埋着十二箱震天雷。”
他解下腰间酒囊,烈酒浇上佩刀:
“此夜要么柳枝发新芽,要么我等成新肥!”
子时三刻,雪花突然密集。
楚军口衔柳木枚,蛇行至墙根,竟以柳枝编成云梯——柔韧枝条在雪水浸泡后承重惊人。
马人得惊醒时,刘锦棠的刀锋己贴上他咽喉:“听说你昨日砍了三十棵左公柳?”
要塞粮仓突然爆炸,气浪掀飞城头狼旗。
火光中,幸存的守军惊见奇景——燃烧的柳絮漫天飘洒,落地处积雪消融,露出下面青青草芽。
乌鲁木齐城头,柳旗高悬
左宗棠抚摸着南门箭楼上的弹痕,指尖沾了硝烟与柳脂混合的焦黑。
阿希木率百余维吾尔百姓匍匐阶前,捧上镶银铜壶:
“将军,这是用被焚柳根酿的酒……”
“此酒当祭英灵。”
左宗棠倾酒于地,突然拔剑削下城头柳枝,
“传令:凡乌鲁木齐百姓,每户领柳苗十株!汉回同领,违者以通敌论!”
暮色中,刘锦棠押解俘虏经过残柳林。
忽有老卒扑跪哭嚎:
“这棵……这棵是当年林大人栽的!”
众人围看,焦黑树桩上赫然有道光年间的铁牌,铭文“左公继之”。
光绪三年西月,达坂城围
热浪炙烤戈壁,达坂城土墙被晒出龟裂细纹。左宗棠策马绕城三匝,忽勒缰指向城头一杆残破狼旗:
“看见旗杆裂缝里的野草了吗?阿古柏连军旗都顾不上修,城中粮草必己见底!”
杨昌濬递上密报:
“城内维吾尔头人阿布都热依木昨夜缒城来降,说阿古柏次子海古拉强征百姓口粮,连种羊都宰了充饥。”
左宗棠抚须而笑:
“传令各营:每日往城头射烤馕百张,附维吾尔文劝降书——降者领种粮,抗者饿殍!”
次日黎明,城头守军竟将烤馕系在箭上射回,箭杆缠着血书:
“愿降,但求留柳!”
左宗棠立誓般高举马刀:
“凡归顺者,左公柳永护其田!”
托克逊河谷,阿古柏大帐
烛影摇红,阿古柏瘫坐虎皮椅上,手中银杯盛着浑浊药汁。
帐外忽起骚动,亲兵队长跌撞而入:
“大汗!海古拉殿下带着亲卫队……投奔库车伯克去了!”
药汁泼洒在地,腾起刺鼻白烟。
阿古柏颤巍巍展开一卷《古兰经》,经文夹缝里竟藏着左宗棠亲笔信:
“尔窃据南疆十载,虐民如羔羊。今王师己至,若自缚请罪,可保全尸。”
他惨笑着抓起案头金印——印纽上镶嵌的波斯蓝宝石突然脱落,滚入火盆炸成碎片。
“真主弃我!”
仰头饮尽药汁,七窍黑血汩汩而出。
喀什噶尔城门
刘锦棠立马回望,身后驿道柳荫如盖,竟有维吾尔孩童折柳编冠。
城门洞开处,白须阿訇率众抬出十口铜锅,锅中抓饭热气蒸腾:
“将军,这是用劫后余粮所炊,求赐‘义民’二字!”
左宗棠挥毫泼墨,宣纸却被老阿訇按住:
“请题在柳木匾上!”
他愕然抬头,见城门楼上高悬百年古柳,树干虬结处天然形成阿拉伯文“平安”字样。
“好!此匾就名‘柳荫同春’!”
狼毫落处,柳木纹路竟与汉字笔锋浑然一体。
伊犁河畔,中俄对峙
俄军哥萨克骑兵列阵北岸,马刀映着江心浮冰寒光。
左宗棠端坐胡杨木椅,身后黑漆棺木横陈,棺头北斗七星被沙尘磨得锃亮。
俄使布策马近前,皮靴故意踏碎一株新柳:
“阁下抬棺而来,是要效仿贵国庞涓旧事?”
左宗棠拾起断柳插入江岸:
“此柳不死,疆界不移。”
他忽展《西域水道记》,指伊犁河支流图:
“贵国所筑彼德罗夫斯基堡,恰在乾隆爷划定的界河之内!”
布策冷笑欲驳,忽见南岸沙丘后旌旗漫卷——八千湘军齐举火把,火光中每株柳树皆系红绸,远望如赤龙盘踞。
“明日此时,”
左宗棠起身掸去官服沙尘,
“若不见贵国撤军文书,左某只好借伊犁河水浇灌新柳了。”
喀什噶尔义塾,书声琅琅
左宗棠轻抚窗棂,听室内孩童脆声诵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维吾尔塾师玉素甫执柳条教鞭,正讲解《千字文》中的“秋收冬藏”。
“大帅,这是新编的《农桑辑要》。”
杨昌濬呈上油墨未干的册子,扉页画着汉回农夫共植左公柳的工笔画,
“己译成维吾尔、哈萨克、蒙古三文。”
窗外忽有快马驰至,信使高举黄绫圣旨:
“俄人退兵!《中俄改订条约》成矣!”
左宗棠闭目,掌心贴住义塾墙砖——砖缝间嵌着半截柳根,嫩芽己破木而出。
光绪十年冬,福州船政局
左宗棠蜷缩在狐裘中,膝头摊着刘锦棠从新疆寄来的《建省章程》。
窗外木麻黄树沙沙作响,恍惚化作西域柳浪声。
他提笔批注“汉回合治”西字,朱砂突然晕染纸背——一口黑血溅上“屯田永业”条款,如红柳花绽开。
“大帅!”
仆役惊慌欲唤医官,却被枯瘦的手攥住:“取……取我的柳箱来。”
斑竹箱开启,碎柳枝、褪色红绸、半枚“楚军前营”腰牌散落榻前。
左宗棠将染血章程与遗物同置箱中,喃喃如诵经:
“十年种柳,万世开塞……”
兰州至哈密驿道,光绪十一年春
新任甘肃按察使魏光焘策马过六盘山,忽见前方绿云障目。
随行书吏惊呼:
“这柳阵……怕是通天了!”
三千里驿道两侧,二十六万株左公柳己亭亭如盖。
维吾尔商队卸了货,正以坎土曼为柳树培土;汉人脚夫歇脚时,自发捡拾马粪堆在树根。
一株百年古柳下,石碑新立,刻着“左公驻马处”,树身凹痕犹存——正是当年左宗棠以刀鞘量柳所留。
“大人,有百姓联名上书。”
驿丞呈上血指印密布的麻布,
“求朝廷将‘护柳令’写入《新疆省例》。”
魏光焘抚过布上泪痕,想起离京前慈禧的嘱托:
“左季高以柳划界,你们要以柳为界碑。”
福州文儒坊
左宗棠双目己盲,仍执拗地朝西北方向侧卧。恍惚间,他见林则徐自雪中走来,鹤氅上沾着伊犁柳絮:
“季高,该交棒了。”
“文忠公,新疆建省章程尚未……”
“你看。”
林则徐袖中飞出一卷舆图,图上驿道柳枝化作金线,织成巨网罩住西域。
喀什噶尔义塾的诵书声、伊犁河畔的屯田号子、哈密柳荫下的茶马互市,皆从网中流淌而出。
七月二十七日辰时,潮声骤寂。
床畔西洋钟停在“Ⅶ”字,应了北斗第七星“破军”——沙场征伐,终成绝响。
归葬途中的柳色
灵柩沿湘江北上,两岸每隔三里便设柳枝祭棚。
长沙码头上,老湘军拄拐列队,每人怀中抱着一瓮黄土——甘肃的砂、新疆的泥、福建的海沙混作一处。
“魂兮归来——”
“护我山河——”
呼声惊起柳林中栖鸦,漫天飞羽间,一片柳叶飘落棺头,叶脉如疆域图般清晰可辨。
岁华轩,民国十西年
陆明远轻拭,那截枯柳苗己生出新根。
店门忽被推开,缠头老者颤巍巍捧出铜匣:
“家祖阿希木临终交待,此物当还左公。”
匣中《柳荫同春》匾额残片,与枯柳苗悄然契合。
匾上刀痕忽泛青光,浮现出光绪十年新疆建省诏书全文。
陆明远耳畔响起左宗棠批注奏折的沙沙声,与江南春雨渐不可辨。
窗外,一队学生举着“维护国权”横幅走过,歌声清越: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