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没有什么要求,陈晓东说。
为啥呢?金刚台随口一说,但是,眼睛还是盯着杨腊红。
谁知道呢?陈晓东说,一个女土匪,要交代的,都交代了,还有啥说的?
也不尽然,刘政客说,按照程序,必须得问一问的。
但是,他不睁眼睛,也不开口,你说咋办?
我猜测,踏实后悔了,也是害怕了。
金刚台刚说完,刘政客斜视一眼,随即微笑着说,你看看她,像是害怕吗?至于后悔,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也许吧。
陈晓东小声附在金刚台耳边说,我猜测,把她的部属都放了,罪过由她一个人顶,此时再问,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你咋知道她是这般想的?
猜的。
猜的,你说说,她这般平静,为啥?
是呀,还真的不好猜。
陈晓东说,我观察了,这个女人跟那些土匪不一样。这些人,虽都不是什么好鸟,但她们也是人,也害怕。
那个石豹,在民团时捕杀红军,像疯子,亲手干掉的共产党员不知道有多少,可轮到他,鸟了。拉到刑场,宣布枪决时,头一歪,昏死过去了。
哎,人呀,最是可怜。
为啥?
就是看不透生死,刘政客说,看透生死,明白贵贱,才是人生的根源。
有道理,金刚台是个圆形脸蛋,眼睛突出,看起来挺和善的。他歪着头,盯着刘政客说,局长说的,这个货,也是脓包了?
咋不是?我派程队长去,程队长摸,摸了一手尿,你说滑稽不滑稽?
哈哈哈,还有这样的事儿?
还有那个石虎跟班刘麻雀子,为虎作伥,只要说杀人,他都兴致勃勃,都要喝一口,还说过瘾,杀人时故意把眼睛斜着。可是,拉到法场,咋样?眼睛跟死鱼眼一样,从车上拉下来,拽着车帮,死活不松,执行时,趴在地上装死,别提多窝囊。
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为啥?
谁知道?可能没有什么留恋的吧。
不见得,顾玉牌是她女儿,还有她的好姐妹呀。
盘龙寨的那些人,我咋没看见一个人来呀?
走漏风声了?
按道理应该不会。刘局长,这件事是陆书记周密设计的,知道的不多。
为何?
都是女人,哪见过这么个阵仗?害怕呗。
她们不是害怕,是伤心,不忍心来现场。
也许吧。
陈昌家,洪海,都来了?
都来了,上次也来了。
你咋看?
我就想不通,都是老红军,为啥闹矛盾呢?
听说,起因是因为这个女人。
但是,事到如今,也不应该呀?
陈昌家,虽说邋遢,可他是老红军,咋能找不到女人?可他就是不找,一棵树上吊死。
洪海,更是不可思议,参加革命早,可评老红军时有人揭发,说他找一个日本娘们。
那时候,日本侵略我们,在中国干过的坏事,可谓罄竹难书。可你洪海,不说你是党员,老红军,就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也不应该找一个日本女人呀?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从这点说,谁能承认他是老红军?
说明什么?
两个人都是革命同志,但却有解不开的疙瘩,你咋说。
是呀,知道了症结所在,才知道反思,才能克服,才能把革命进行到底。
有道理。
刘政客走过来,后面跟着陈晓东,刘政客说,金刚台带的几个人,谁派来的?
说是剿办,陈晓东说,我让程队长问,他们不说。
哦,那就不问,还是那句话,你知道的。
两人声音小,站在空地西南角,离北面人群也远,都不知道说些啥,就在此时,吹哨的跑过来问,局长,天快黑了,下令吧。
声音很大,被一个穿粗布大褂担棉被掂木盆的老汉听到了,此人不是别人,就是才评上红军的洪海。
都说他个大,提起过去,就觉得他不大靠谱。这么一个人,似乎与老红军不沾边,但是,他恰恰就是老红军。
杨腊红此时,倏然睁开眼睛,好像在环顾,她没有发现来自盘龙寨的,站在一边的只有她一个。对面人特别多,头伸着,眼瞪着,像看猴戏。
杨腊红苦涩地笑笑,又倏然把眼皮合上。
半小时过去了,一切就绪,此时,嘎,乌鸦叫了一声。
不知道咋搞的,又是一惊,都抬眼看。
杨腊红在等,在回忆,眼角不觉流出一滴七彩的泪,因为太小,也因为睫毛太长,那滴泪珠就这样在七彩包裹下,晶莹剔透地挂在睫毛上。
那几个好姐妹都不会来了,也就放心了。只要她们都活得好好的,包括她的心肝宝贝,她一个人死,也安心。这般想,虽说恐惧,但也不是第一次,通过那次假枪毙,恐惧减少了不少。
她忽然想到一个真理:一个人,不管干啥,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无数次,都好像归零。零,对于人生来说,就是最好的总结。就这样归零,与没来这个世界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爱过恨过痛过。玉牌,她唯一的一块肉,咋活?
她有点难过,虽不恐惧,但还是难过,难过得头己经木了。她早己认为自己死了,因为死了才平静,是否开枪,对她,没意义了。
就在此时,有点傻的洪海闯了过来,且用力把人往两边拨拉,像分水岭,都听话地分开了。
洪海泪流满面,闯进时被持枪的阻拦,厉声说,干什么?
刘政客看到了,立即带人走过来说,老红军,什么事?
洪海停下脚步,用胳膊擦眼泪,看了半天,把袖子一甩说,我来送送。
陈晓东说,都是来送的,你是老红军,规矩不知道?后退,再后退,退到白线外去。
洪海听懂了,一边退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白手绢,递给陈晓东说,陈局长,她眼角有泪,这个,你帮递过去。
陈晓东准备伸手,忽然想到什么,又缩回手说,干啥?
洪海心里难过,泪水涟涟,转过身,又抱着崭新的被子说,陈局长,我算求求你了,倒了,请把她脸盖上,让她好早投胎。
陈晓东这次没拒绝,抱着棉被说,行,你退到白线外。
洪海退出去了,蹲在人群后漭漭哭。此时,人们看到女匪又忽然睁开眼,朝这边看,微笑,很甜。笑了一会儿,又流出泪,又倏然合上眼皮。
陈晓东走过来说,你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腊红没有再睁开眼睛,摇摇头,泪水顺苍白的脸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