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之,要走了?”她语气如常,带着乡音的问候。
“嗯,上午的车。”胡适之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清澈的眼睛,又落到她手中握着的东西上——是那个深蓝色的“奇思妙想集”。
陈依依顺着他的目光,举起本子晃了晃,笑容真切了些:“孩子们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请您‘批改作业’。”她翻开本子,里面夹着一张折好的纸,“这是最近收集的新‘问题’,还有…我的一点想法,关于上次说的林下经济试点户的初步人选,写在后面了。”
胡适之郑重地接过本子,那硬壳封面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我一定认真看,尽快回复。”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真诚而温和,“依依,这段时间,谢谢你。柳溪有你,是孩子们的福气,也是这片土地的福气。”
陈依依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但很快又抬起头,笑容坦荡而明亮:“您太客气了。您带来的书,还有那些新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及时雨。柳溪的路还长,需要您这样的‘叶子’常回来看看,带来新空气。”
“一定。”胡适之郑重承诺,“根在这里,叶子总会落回来的。”他用了她那个朴素的比喻,两人相视一笑,一种默契在目光中无声流淌。他抬头,望向枝头那些青涩的小柿子:“等这些果子熟了,想必会很甜。”
“嗯,”陈依依也望向那些青果,目光温柔而悠远,“经了霜,才会甜透心。”
司机在不远处按了下喇叭,提醒时间。
“该走了。”胡适之轻声说。
“一路平安。”陈依依微笑着,往旁边让了一步。
胡适之点点头,转身走向等待的车子。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缓缓启动,窗外的田野和老柿子树开始后退。他忍不住回头,透过后车窗望去。
陈依依依然站在那棵巨大的老柿子树下。晨曦勾勒出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像一株扎根在磐石旁的小树。她抬起手,朝着车子离开的方向,轻轻挥动了几下。那挥手的动作并不热烈,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仿佛在说:去吧,但别忘了归处。
车子加速,她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和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柿子树融为一体,变成故乡清晨一个永恒的剪影,烙印在胡适之心头。
首到车子拐过山坳,再也看不见柳溪村口,胡适之才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心头没有离别的愁绪,反而充盈着一种奇异的感。他打开那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孩子们稚气的“问题”跃然纸上:“萤火虫的灯笼为什么会亮?”“山那边的海有多大?”翻到后面,是陈依依清秀工整的字迹,详细列出了几户她认为适合作为林下经济试点的人家,分析了各家的劳力、山地情况和接受能力,条理清晰,思考周密。
在笔记的最后,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滑落出来。胡适之展开信纸。上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几行字:
> 适之:
> 书己登记造册,“小馆长”们干劲十足。孩子们的问题本,如你所见,天马行空,生机勃勃。此乃柳溪之幸。
> 林下之事,纸上谈兵终觉浅。名单所列,皆踏实肯干之辈,然技术、销路,如悬顶之石。盼得兄之指引,寻一可行之路。此事若成,或为乡邻辟一活水之源。
> 村口老柿,根深叶茂。今朝青果满枝,静待秋霜点染。兄之远行,如叶乘风,志在西方。惟愿常念此根脉之地,偶有清风,捎来新声。
> 匆匆,依依。
信很短,字迹干净利落,语气平和务实,如同她本人。谈的是书,是孩子,是亟待解决的经济尝试,是沉甸甸的责任。只有最后两句,提到了柿子树,提到了“根脉”,提到了“清风”与“新声”,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几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含蓄而悠远的涟漪。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更无半分轻佻,却将那份沉静的关注、真诚的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都融进了字里行间。
胡适之将信纸仔细折好,重新夹回笔记本中。他望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青山绿水,眼神沉静而坚定。他拿出手机,开始编辑信息,联系农科院的朋友和做有机农业平台的学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带着一种迫切而笃定的力量。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离柳溪越来越远,离繁华的都市越来越近。然而,在胡适之心中,那棵根深叶茂的老柿子树,树下那个沉静坚韧的身影,以及那片土地上亟待破土而出的希望,却如同生了根一般,越发清晰,越发鲜活。那不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相遇,而是在岁月静默的流淌中,两颗灵魂在共同关切的土地上,发现了彼此的光亮。如同那枝头的青柿,在无声的时光里,悄然酝酿着未来成熟的甘甜。前路或许漫长,但根己深植,光己交汇,那在柿子树下悄然萌发的、关于土地、关于未来的共同期许,己然成为照亮彼此前路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