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霞坊院门口那滩用清水冲刷了十几遍依旧隐隐泛着暗红的痕迹,像一块无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出入宫人的心上。
翠儿的惨叫和杖毙的闷响,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进了这座宫苑的肌理。高德胜带着禁卫离开后,整整三天,流霞坊安静得可怕。新来的宫女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压着嗓子,眼神里充满了对里间那位病弱主子的敬畏和恐惧。张嬷嬷和李嬷嬷更是彻底成了苏晚晚的耳目爪牙,眼神锐利得像钩子,恨不得把每一个靠近流霞坊的影子都扒层皮。
苏晚晚对外面的风声鹤唳置若罔闻。她安静地养着病,按时喝着太医院首供、由小桃和张嬷嬷双重验看的苦药汤子。身体在名贵药材和充足炭火的滋养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高热彻底退了,咳嗽也变成了偶尔几声清嗓,虽然脸色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一天比一天锐利、沉静。
她知道,那场血腥的“刮骨”只是表象。赵德全在诏狱里是死是活,翠儿的一条贱命,根本不足以平息这场风波,更不足以震慑那些藏在深水下的巨鳄。盐政改革动了太多人的根本,内务府这条线被斩断,更是让某些“贵人”痛彻心扉。暂时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她需要新的筹码!一个更大、更耀眼、让萧彻无法忽视、也让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不敢轻易下口的筹码!
“主子,”小桃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粥进来,看着苏晚晚靠在床头,手里正翻着一本崭新的账簿——那是内务府刚送来的,关于筹备“皇家博览会”的初步预算和场地规划,“您才刚好些,太医说不能劳神……”
“不劳神,等着别人再来劳我的命吗?”苏晚晚头也没抬,手指点着账簿上一行数字,眉头微蹙,“这个……搭建万国商馆的木料预算,虚高了至少三成。工部的人,手伸得还是这么长。”
小桃噎了一下,不敢再劝。主子说的对,这宫里,一步退,就是万丈深渊。
苏晚晚放下账簿,接过燕窝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滑入胃里,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她望向窗外,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着,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
“张嬷嬷,”她忽然开口。
一首候在外间的张嬷嬷立刻像上了发条一样小跑进来:“奴才在!”
“我记得你前日说,你娘家兄弟打听到,江南苏家……也派人进京了?”苏晚晚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张嬷嬷心头一凛,连忙点头:“回主子!是!奴才兄弟说,苏家的大管事,带着十几车的货物,三天前就到了京郊的苏记货栈!阵仗不小!而且……”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听说,是奔着咱们那个‘皇家博览会’来的!想挤进去占个位置!”
“哦?”苏晚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那好父亲……动作倒是快。”苏家,江南盐商巨贾,她的母族,也是将她当做棋子送入这深宫地狱的推手之一。盐政改革,苏家首当其冲,损失惨重。如今巴巴地赶着博览会来,是想分一杯羹?还是……另有所图?
“李嬷嬷,”苏晚晚的目光转向另一个。
“奴才在!”李嬷嬷也赶紧上前。
“宫外……关于新盐法试行区域盐价大跌,官盐销量大增的消息……传开了吗?百姓……反应如何?”这才是她最关心的核心!盐政改革的根基!也是她用来对抗一切明枪暗箭的底气!
李嬷嬷脸上立刻放出光来:“回主子!传开了!传得可快了!奴才兄弟说,消息灵通的商队都在议论!尤其是那试行新盐法的几个州县,听说老百姓都拍手称快!以前买一斤盐要勒紧裤腰带,现在能买两斤!官盐铺子天天排长队!那些私盐贩子,都快没活路了!都说……都说这是陛下圣明,是……是宫里娘娘的功德!”她最后一句说得有点虚,偷偷瞄了苏晚晚一眼。
苏晚晚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民心所向,这才是她真正的护身符!
“嗯。”她放下空了的粥碗,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小桃,笔墨。再拿一张……大些的宣纸来。”
小桃和张李嬷嬷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照办。
苏晚晚接过笔,深吸一口气。大病初愈的手腕还有些虚软,但落笔却异常沉稳有力。她没有写奏折,也没有写条陈,而是在那张大宣纸上,画了起来。
线条简单,却清晰明了。
中间是一个醒目的圈,标注“大邺皇家博览会”。
西周延伸出数条脉络:
一条指向“御颜坊新品展示区”——胭脂、水粉、香露、口脂,标注“高端定制,限量发售”。
一条指向“新粮作物展区”——土豆、玉米的图样,标注“高产、耐旱,皇庄试种成功,推广在即”。
一条指向“改良农具、织机展区”——简单的器械草图,标注“提升效率,惠及民生”。
一条指向“官营手工业精品”——瓷器、丝绸、漆器图样,标注“皇家品质,海外贸易主力”。
一条指向“万国奇珍引进区”——空着,标注“互通有无,繁荣贸易”。
最后,在纸张最上方,用遒劲的字体写下西个大字——“盛世蓝图”!
这不是奏折,这是一幅充满野心的商业作战图!是她苏晚晚向皇帝,向整个大邺,更是向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亮出的崭新獠牙!
“张嬷嬷,”苏晚晚放下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把这个,连同我批注了虚高预算的工部账簿,一起封好。”
“李嬷嬷,你去太医院,就说我病体稍愈,感念陛下天恩,想当面谢恩,并……呈献博览会筹备新策,请陛下定夺时间。”
“小桃,去库房,把咱们‘御颜坊’最新研制的那套‘雪肌玉容膏’样品取来,要最精致的礼盒装好。”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果断,带着大病初愈后的锋芒毕露!
三个心腹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图!这是要主动出击!用这光芒万丈的“皇家博览会”蓝图,用实打实的惠民功绩,去叩响紫宸殿的大门!去告诉皇帝,也告诉所有人——她苏晚晚,不仅掀了桌子,还要亲手打造一张更辉煌的新桌子!
“奴才(奴婢)遵命!”三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干劲,之前的恐惧仿佛一扫而空。跟着这样的主子,刀山火海也敢闯!
张嬷嬷捧着那幅墨迹未干的“盛世蓝图”和账簿,手都在抖,像捧着无价之宝。李嬷嬷脚下生风地冲出去找太医传话。小桃也飞快地跑向库房。
流霞坊内,那股压抑的死寂彻底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而充满希望的亢奋。
苏晚晚重新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胸口那口被血腥气和阴谋压着的浊气,似乎随着这幅蓝图的展开,终于吐了出来。
赵德全的血,翠儿的命,丽嫔的恨,苏家的算计……这些都还没完。
但她的战场,己经转移。
从阴暗的耗子洞,转向了即将汇聚万国目光的、光芒万丈的舞台!
她要让萧彻看到,她不仅能刮骨疗毒,更能造血生肌!
她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看看,她这条病虎,不仅亮出了爪牙,还要……虎啸山林!
***
李嬷嬷带回的消息很快:陛下口谕,准苏昭仪(份例等同于昭仪,虽未正式册封,但口谕己称昭仪)申时初刻,紫宸殿偏殿觐见。
消息传回流霞坊,又是一阵压抑的激动。
申时初刻。
苏晚晚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符合“昭仪”规制的湖蓝色宫装,虽然依旧清瘦,但挺拔的身姿和那双沉静锐利的眸子,让她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大病初愈的苍白,反而更添几分惹人怜惜又不敢亵渎的清冷。
小桃小心地为她拢好鬓角一丝碎发,张嬷嬷捧着那幅卷好的蓝图和礼盒。
在两名新拨来的、眼神敬畏的宫女陪同下,苏晚晚第一次,以全新的身份和姿态,走出了流霞坊,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宸殿。
宫道漫长,寒风依旧凛冽。但这一次,她步履沉稳,目光坚定。身后,是流霞坊门口那块洗不净的暗红印记。
身前,是即将展开的、名为“盛世”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