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金漆的“流霞”匾额,高高悬挂在破败库房那摇摇欲坠的门楣上。金粉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与周遭荒凉格格不入的光芒,像一只冰冷的、洞察一切的眼睛,无声地俯视着下方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匾额下方,流霞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敞开着,寒风卷着雪沫往里灌,却吹不散里面热火朝天的喧嚣和那股子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复杂的草药混合香气。
“快!东厢磨粉的!第三批紫茉莉叶子送过去了!手脚麻利点!”
“正堂熬煮的!火候!说了多少遍!小火!要冒小泡!不是咕嘟咕嘟开锅!”
“西厢分装的!瓷盒擦干净!膏体刮平!边上溢出来的擦掉!这卖三十两一盒呢!不是喂猪!”
苏晚晚裹着一件厚实簇新的靛蓝色棉袄——是刘公公“孝敬”的棉布里最好的几匹赶出来的。她站在院子中央,声音嘶哑,却像上了发条的铜锣,穿透机器的轰鸣和鼎沸的人声,精准地砸在每一个角落。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底也布满血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烧不尽的野火,在寒冷的空气中噼啪作响。
皇帝的金匾悬在头顶,既是无上的荣光,更是无形的枷锁和悬顶的利剑。萧彻在看着!用这方金匾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位年轻帝王的掌控之中。她挣的每一分钱,都带着帝王默许的印记,也随时可能被帝王收走。
压力?窒息?
不!
对卷王苏晚晚来说,压力就是动力!窒息感只会让她更疯狂地撕开一条生路!
这“流霞坊”,就是她的战场!是她在帝王注视下,硬生生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财富堡垒!效率!必须把效率榨干到极致!把产能拉高到极限!只有这样,她才能用源源不断的真金白银,证明自己的价值,挣得那一点点生存和喘息的空间!
“春杏!”苏晚晚目光如电,扫过东厢房。那里十几个新招募的宫女,正围着巨大的石臼,挥汗如雨地捶打着紫茉莉枯叶。有了石臼和捣锤,效率比破瓦片时代提升了何止一倍!磨好的深紫色粉末像小山一样堆积。
“主子!”春杏小跑过来,脸上沾着紫色的粉末,眼神却充满干劲。
“磨粉的人手再加十个!告诉她们,磨一斤粉,工钱十一个铜板!多劳多得!手脚最麻利、磨粉最细的前三名,月底额外赏半匹棉布!”苏晚晚语速飞快,“去!找刘公公要人!就说……陛下御赐的匾额挂在这儿,流霞坊要尽快为陛下分忧,人手不够!”
“哎!”春杏眼睛一亮,响亮应声,转身就跑。陛下金匾就是尚方宝剑!刘公公敢不给?
“小桃!”苏晚晚转向正堂。那里三口巨大的黄铜锅架在临时砌起的土灶上,底下银霜炭烧得正旺。深紫色的浓浆在铜锅里翻滚,蒸汽混合着植物苦味和冷桂香升腾。几个宫女正紧张地搅动着,盯着火候。
“主子!”小桃连忙从烟雾缭绕的灶台边钻出来。
“熬煮组,分三班!人歇锅不歇!”苏晚晚指着那几口大锅,“每熬好一锅,过滤干净,装缸!记录好时间和火候!过滤最干净、杂质最少的前两人,月底赏一斤猪油!”油,在这缺油少盐的年代,是硬通货!
“是!”小桃用力点头。
“还有你!”苏晚晚指向一个负责过滤、动作特别麻利的小宫女,“从今天起,你升一级!工钱加三成!带两个新人,专门负责过滤后的膏体加明矾和香料!配方比例,只告诉你一个人!出一点差错,唯你是问!”核心技术,必须抓在自己信任的人手里!
那小宫女被巨大的惊喜砸懵了,反应过来后激动得满脸通红:“谢主子!奴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死都不说出去!”
苏晚晚点点头,目光最后投向院子角落。那里堆着刚送来的几大桶桐油,还有一堆杂乱的木工工具。几个看着还算机灵的小太监,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你们几个!”苏晚晚走过去,指着那堆桐油和工具,“去!把院子地面,还有各屋门槛墙角,凡是木头的地方,都给我刷上桐油!刷厚点!刷匀了!”她深吸一口那浓烈的桐油味,眼神冰冷,“刘公公送来的东西是好,可这破地方,耗子能钻进来打洞!虫子能把木头啃穿!给我把耗子洞、虫子窝,都堵死!”
“再去找些生石灰来!撒在墙根角落!库房里也撒!”她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卫生!是第一要务!谁负责的区域发现耗子屎、虫子窝,这个月的油盐就别领了!”
几个小太监被她凌厉的气势慑住,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去干活。
安排好一切,苏晚晚才走到西厢分装区。这里相对安静些,一排长条桌上,几十个宫女正埋头苦干。她们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白瓷小圆盒,旁边是几大缸己经降温、颜色鲜亮如鸽血宝石的“流霞膏”。宫女们用小木片小心翼翼地刮取膏体,填满瓷盒,刮平,盖上盖子,动作虽然还显生疏,但比最初用破油纸包时,己经整齐规范了太多。
看着那一排排逐渐码放整齐、洁白如玉的小瓷盒,苏晚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包装升级,就是价格升级的底气!三十两?只是开始!她要让“流霞膏”成为身份的象征!
“分装的姐妹听着!”苏晚晚提高声音,“手上稳!眼睛亮!瓷盒擦干净!膏体填满刮平!边上溢出来的,用干净布擦掉!咱们这‘流霞膏’,卖的是品相!是脸面!谁装的盒子最干净漂亮,月底……赏一盒咱们自己做的头油!”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小罐子,里面是她用边角料和廉价花油调的试用装。
宫女们眼睛瞬间亮了!头油!那可是好东西!虽然比不上娘娘们用的,但抹在干枯的头发上,也能有点亮泽!干活的手顿时更仔细了。
苏晚晚满意地点点头,刚想转身去查看熬煮的火候,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哎哟!苏采女!忙着呢!”刘公公那熟悉的、带着谄媚的尖细嗓音响起。
苏晚晚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转身看去。
只见刘公公领着两个面生的嬷嬷,还有七八个穿着体面些、一看就不是底层粗使的宫女太监,像逛园子似的走了进来。那两个嬷嬷年纪不小,穿着半新不旧的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视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尤其是在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铜锅和堆积如山的紫茉莉粉末上停留了很久。
刘公公搓着手,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苏采女!您看!这地方拾掇得……还成吧?陛下御赐金匾高悬,流霞坊蒸蒸日上!奴才……奴才打心眼里替您高兴啊!”
他话锋一转,指着身后那几个人:“这不,怕您这儿人手不够,耽误了……嗯,‘静养’和‘分忧’!特意从尚宫局和御膳房那边,给您调拨了几个‘得力’的人手过来!这位是张嬷嬷,以前在尚宫局管过库房,最是懂规矩!这位是李嬷嬷,在御膳房管过采买,眼力劲儿是一等一的!还有这几个丫头小子,都是机灵勤快的!您看……给安排安排?”
苏晚晚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像坠了块冰。
尚宫局?御膳房?
懂规矩?眼力劲儿好?
这哪是来帮忙的!这分明是皇帝派来的监工!是悬在她头顶那把利剑落下的第一根丝线!萧彻,果然没“忘”了她!
那两个嬷嬷上前一步,对着苏晚晚敷衍地屈了屈膝,眼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老奴张氏/李氏,见过苏采女。”声音平板,毫无温度。
她们身后那几个宫女太监,也稀稀拉拉地跟着行礼,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大概是觉得这破地方,配不上她们“尚宫局”和“御膳房”的出身。
巨大的危机感和被监视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苏晚晚感觉胸口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闷痛又开始翻腾。但她脸上却迅速挂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甚至带着点“惊喜”的笑容。
“哎呀!刘公公!您可真是雪中送炭!”苏晚晚的声音热情洋溢,仿佛真心实意,“流霞坊草创,正缺懂规矩、有经验的老成之人坐镇呢!张嬷嬷,李嬷嬷,还有各位姐妹兄弟,快请进!”
她热情地招呼着,仿佛全然不知对方的来意,转头就对春杏喊道:“春杏!快!给张嬷嬷和李嬷嬷在西厢最暖和那间屋收拾个地方出来!点上好炭!再给各位新来的姐妹兄弟安排住处!咱们流霞坊条件简陋,但陛下厚恩,炭火管够!冻不着大家!”
春杏也是个人精,立刻明白了苏晚晚的意思,连忙应声,脸上也堆起热情的笑:“嬷嬷们这边请!各位姐妹兄弟跟我来!咱们这新地方,宽敞着呢!”
刘公公看着苏晚晚这滴水不漏的反应,脸上的假笑僵了僵,讪讪道:“那……那奴才就不打扰苏采女‘静养’了!您忙!您忙!”说完,像逃也似的溜了。
张嬷嬷和李嬷嬷对视一眼,显然也没料到苏晚晚如此“上道”。她们板着脸,跟着春杏往西厢走去,眼神却依旧像钩子一样,在忙碌的各个工序上扫来扫去,尤其是熬煮的那几口大铜锅和过滤加料的流程。
苏晚晚站在原地,脸上热情的笑容在刘公公消失的瞬间就冷了下来,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冷的锐利。她看着那两个嬷嬷消失在西厢门后的背影,又看了看院子里那些因为来了“上边人”而显得有些拘谨、放慢了手脚的宫女们。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以前是小打小闹,现在,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在监工的注视中,搞钱!而且,要搞得更大!更稳!更让皇帝无法割舍!
“都愣着干什么!”苏晚晚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院中那点不安的骚动,“磨粉的!石臼抡起来!熬煮的!火候盯紧了!分装的!瓷盒擦亮点!陛下御赐的金匾挂在这儿,不是让你们来看热闹的!”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流霞坊的规矩!干多少活,拿多少钱!干得好,赏!偷懒耍滑,坏了我流霞坊的名声……”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别说工钱没有!刘公公那里,正好缺刷净桶的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尤其是那些新来的、尚宫局和御膳房的宫女太监,脸上的轻蔑瞬间变成了惊惧。刷净桶?那可是宫里最下贱、最折磨人的活儿!
“干活!”苏晚晚一声断喝。
瞬间,被震慑住的机器再次轰鸣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加卖力!石臼的撞击声更加沉闷密集!铜锅里的搅拌更加用力!分装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苏晚晚站在院子中央,头顶是金光刺目的“流霞”御匾,身周是热火朝天、却又带着一丝紧张恐惧的劳动场面。寒风卷着铜锅里逸散出的奇异香气,拂过她冰冷的脸颊。
她微微眯起眼,看向西厢那扇紧闭的房门。
监工?
那就来吧!
她苏晚晚,会让他们亲眼看着,这“流霞坊”的金字招牌下,流淌出的,是怎样一条用紫茉莉枯枝和底层宫女血汗熬成的……黄金河!
“春杏!”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刚安顿好监工、跑回来的春杏耳中。
“主子?”
“去找刘公公。”苏晚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野心的弧度,“告诉他,流霞坊地方够大了,但原料……不够了。紫茉莉枯枝,有多少要多少!另外,让他再给我弄点……别的花!梅花!迎春花!只要是宫里长的,颜色鲜亮的,带香味儿的……都给我弄点来!价钱……好商量!”
她要升级产品线!要做出更多的颜色!更多的香气!要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把“流霞坊”的根,扎得更深!把这条黄金河,挖得更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