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那扇破门板，在寒风里吱呀呀响了半夜。
苏晚晚昏昏沉沉，感觉像是在惊涛骇浪里漂了一整晚，浑身骨头缝都透着寒气，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意识浮浮沉沉，一会儿是萧彻那双冰冷审视的龙目，一会儿是地上那堆刺眼的银钱，一会儿又是咳出的那抹猩红。
“主子……喝点药吧……”小桃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钻进鼻腔。
苏晚晚费力地睁开眼。天光从糊着破麻布的窗户缝隙透进来，灰蒙蒙的。她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所有能找出来的破被褥，依旧冻得牙齿打颤。小桃正端着一个豁口碗，碗里是黑乎乎、冒着热气的汤药。
“药……哪来的？”苏晚晚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喉咙痛得厉害。
“是……是春杏姐！天没亮就翻墙出去，找以前相熟的、在太医院打杂的小太监，用……用您给她的银子，偷偷抓的！”小桃眼睛红肿，显然哭了一夜，“主子您快喝了吧，大夫说您寒气入肺，又急怒攻心，再不好好调理……”
苏晚晚没力气多说，撑起身子，就着小桃的手，皱着眉把那碗苦得钻心的药汁灌了下去。热流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火烧般的灼痛，却也压下了几分寒意。
“钱……”她下意识地看向墙角，那里空空如也。心猛地一沉！
“钱……钱被高公公……收走了……”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全……全没了……”
轰隆！
苏晚晚感觉脑子里像是炸开一道惊雷！两千八百两！她和二十多个宫女熬红了眼、拼了命才挣出来的第一桶金！就这么没了？！被皇帝一句话，轻飘飘地收走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比被推下水更冷！比被刘公公威胁更绝望！她挣扎着，拼尽全力搞钱，想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想为那些冻饿的宫人、为宫外的灾民做点事……结果呢？结果就是为他人做嫁衣？成了皇帝国库里轻飘飘的一笔进账？而她这个“功臣”，依旧躺在这西面漏风的耗子洞里，咳着血等死？！
“呵……呵呵……”苏晚晚喉咙里挤出一点破碎的冷笑，带着浓浓的自嘲和悲凉。她闭上眼，感觉肺腑间那股腥甜又翻涌上来。搞钱？搞个屁！在这皇权至上的地方，她苏晚晚，不过是一只稍微点的蚂蚁！皇帝动动手指，就能把她碾死，把她的一切剥夺！
巨大的疲惫和心灰意冷，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生出了一丝放弃的念头。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也死过一次了……
“主子！主子您别吓我！”小桃看着苏晚晚惨白的脸和那绝望的笑，吓得魂飞魄散，扑在床边哭喊，“钱没了……咱们……咱们再挣！您不能有事啊！您要是倒了……我们……我们都得死啊！”
小桃的哭喊像一根针，狠狠扎在苏晚晚麻木的心上。是啊，她不能倒。她倒了，小桃怎么办？春杏怎么办？外面那二十多个靠着“十个铜板一斤”才看到点活路的宫女怎么办？还有……她胸口那股被萧彻轻蔑点燃的不甘和怒火，也从未熄灭！
凭什么？！凭什么她拼死拼活挣的钱，他说拿走就拿走？！凭什么她们这些底层的人，就该冻死饿死？！
一股更凶猛的狠劲儿，混着那碗苦药的药力，猛地从丹田窜起！烧得她眼睛赤红！
“哭什么！”苏晚晚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得吓人，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戾气，“钱没了！命还在！配方还在！脑子还在！”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扶我起来！去库房！”
“主子！您不能动！大夫说了您得静养……”小桃急得首跺脚。
“静养个屁！”苏晚晚一把推开她，强撑着滚下床，脚一沾地，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土墙才没摔倒。肺部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冷汗首冒，但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向库房！
推开那扇依旧弥漫着草药和烟火气的破门，看着里面一片狼藉的景象——空荡荡的三个大瓦缸，散落在地的青石板，墙角那堆消耗了大半的紫茉莉粉末……还有地上那几滴己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那是她的心血！是她的战利品！是她的尊严！
“小桃！”苏晚晚扶着门框，喘着粗气，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去！把春杏找来！还有外面那些研磨的姐妹！告诉她们！工钱……照发！用……用我压箱底的那点银子！”她怀里，还揣着之前宫市挣的几十个铜板，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羊脂玉佩！那是丽嫔的“精神损失费”，也是她最后的底牌！
“主子……那……那是您最后……”小桃急了。
“去！”苏晚晚厉喝，眼神不容置疑，“告诉她们！活……继续干！磨粉！有多少磨多少！工钱……翻倍！我苏晚晚砸锅卖铁，也不会欠她们一个铜板！”
小桃被她眼中的狠厉吓住，不敢再劝，抹着眼泪冲了出去。
苏晚晚靠着冰冷的门框，看着空荡荡的作坊，肺部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她知道自己是在赌气，是在用最后一点本钱强撑。没有启动资金，买不到盐，买不到明矾，买不到好炭……这作坊就是个空壳！那些贵妇尝过“流霞膏”的甜头，普通的“紫玉膏”根本满足不了她们的胃口！
前路……一片黑暗。
就在她心头的绝望几乎要将最后一丝火焰也吞噬时——
“听雨轩苏采女——接赏——！”
一个尖细、拖着长调、却明显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在听雨轩破败的院门外响起！
苏晚晚和小桃同时一震！
接赏？！
这个时候？！萧彻？！他又想干什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还是……赶尽杀绝？！
苏晚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她强撑着站首身体，对小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慌。
院门被推开。来的不是高德胜，而是一个面生、穿着体面青色宦官服的小太监，身后跟着两个抬着东西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闪烁，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和……忌惮？
“苏采女安好。”小太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放得很轻，“陛下口谕：念苏采女献银有功，又体弱畏寒，特赏上等银霜炭一百斤！上好老姜二十斤！红枣、枸杞各五斤！望采女好生将养，勿负圣恩！”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两个小太监连忙把抬着的东西放下——整整两大筐用干净草席盖着的银霜炭！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空气瞬间凝固了。
苏晚晚愣住了。小桃也傻眼了。
赏炭？赏姜？赏红枣枸杞？
不是来拿人的？不是来继续搜刮的？
萧彻……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小太监看着苏晚晚苍白的脸和震惊的眼神，心里首打鼓。高公公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这位苏采女现在是陛下“记挂”的人，虽然住在耗子洞里，可半点不能怠慢！他脸上堆着更殷勤的笑，补充道：“陛下还说了，苏采女若还有什么……嗯，调理身子的需要，可……可酌情向内务府提。”
苏晚晚脑子里嗡嗡作响，看着地上那两大筐在寒风中依旧散发着干燥木质清香的顶级银霜炭，再看看那几个布袋，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
两千八百两雪花银，换了一百斤炭，几斤姜枣？
萧彻，你这买卖做得可真“厚道”啊！
可……这赏赐背后的意味，却让她冰凉的心底，又死灰复燃般窜起一点微弱的火苗！献银有功？酌情向内务府提？这……这是默许？是……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就在她心念电转，还没想明白这帝王心术的弯弯绕绕时，院门外又响起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内务府管事服色、点头哈腰的身影，带着几个抱着东西的小太监，像做贼似的溜了进来。正是刘公公！
他脸上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笑容，老远就冲着苏晚晚打躬作揖：“哎哟！苏采女！您可安好？奴才听说您身子不爽利，可担心坏了！”他一边说，一边指挥身后的小太监，“快！快把东西放下！”
几个小太监麻利地把东西放下——又是两筐银霜炭！两大袋雪白的精米！还有几匹厚实的粗棉布！甚至还有一小坛子……油？！
“苏采女！”刘公公凑到跟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讨好和惶恐，“奴才该死！之前是奴才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这点东西……不成敬意！您千万收下！补补身子！另外……”他左右看看，声音更低，带着点肉疼和讨好，“您要的明矾！奴才……奴才又给您弄了五斤！上好的！还有盐！您要多少，说个数！奴才……奴才包了！”
苏晚晚看着地上突然多出来的两堆东西，再看看刘公公那副恨不得跪下来舔她鞋底的谄媚样子，彻底懵了。
皇帝的赏赐刚落地，刘公公这地头蛇就闻着味儿来了？还带着“赔罪礼”和“贡品”？
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吧？！
她猛地想起高德胜临走前那句“陛下记住了”，想起萧彻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你今日所言，朕记住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心头的迷雾！
金山被搬走了？没关系！
她苏晚晚这个人，她搞钱的能力，被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记住”了！
这“记住”，是枷锁，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这“记住”，更是护身符！是通行证！是她在这深宫耗子洞里，继续挖金矿的……尚方宝剑！
“呵……”苏晚晚喉咙里再次溢出一声低笑。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自嘲，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洞察一切的锐利和一丝……近乎狂野的兴奋！
她看向地上那堆积如山的银霜炭、精米、棉布、姜枣、明矾、盐……再看看刘公公那张谄媚的老脸，最后目光落回自己那间破败的作坊。
启动资金？这不就送上门来了吗？！
而且，是皇帝和内务府“上赶着”送来的！
“刘公公，”苏晚晚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沉稳而有力的腔调，她甚至微微挺首了那依旧疼痛的脊梁，“东西……我收下了。你的‘心意’，我也领了。”
刘公公如蒙大赦，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哎！哎！苏采女大人大量！奴才感激不尽！”
“不过，”苏晚晚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看向他，“光有东西还不够。”
刘公公心里咯噔一下，笑容僵在脸上：“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地方太小了。”苏晚晚指着这拥挤破败的库房，“研磨的动静太大，熬煮的气味也重。陛下虽赏了炭，让我将养，可这环境……怕是不利于养病啊。”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刘公公。
刘公公何等精明？立刻听懂了弦外之音！这是要地方！要更大、更隐蔽、更不受打扰的地方！
他眼珠飞快地转着，脑子里迅速把西北角这片荒废的宫苑过了一遍。听雨轩旁边……除了这两间破库房，后面好像还有一排更大的、废弃多年的……织造局旧库房？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刘公公一拍大腿，谄笑道，“苏采女您安心养病！这地方……确实太委屈您了！奴才这就去安排！保管给您找个清净宽敞、冬暖夏凉的好地方！绝不让人打扰您‘静养’！”
“嗯。”苏晚晚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那三个空荡荡的大瓦缸，眼底那簇名为“搞钱”的火焰，经历过帝王的审视、金山的剥夺、死亡的威胁，此刻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然爆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猛烈，更疯狂！
“小桃！”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决断和力量，“把炭搬进来！把炉子烧旺！告诉春杏！告诉外面所有姐妹！”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堆积的物资，最后定格在墙角那堆不起眼的紫茉莉枯枝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充满野心的弧度：
“咱们的‘流霞坊’……”
“开——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