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时间,上午九点。
总统套房己经变成了天眼资本有史以来规格最高,也最简陋的临时作战室。
没有成排的彭博终端,没有华尔街精英们引以为傲的咖啡机和雪茄柜。只有三台电脑,一张桌子,和一个刚刚从恐惧深渊里爬出来,眼神里还带着惊惶的“首席情报分析师”。
但房间里的空气,却比任何一家对冲基金的交易大厅都要燥热。
那是一种混合了求知欲、复仇欲和巨额赌注所带来的,独有的化学反应。
“不行!绝对不行!”
李杰将一支白板笔重重地拍在桌上,镜片后的双眼写满了理性的抗拒。他面前的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公式和资金流向图,但最终都指向一个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数字。
“三点二个百万美金,我们不知道它的具体入场路径,不知道它会选择哪个货币对作为清洗通道。用三倍杠杆去反向狙击,这和蒙着眼睛开着法拉利冲进雷区没任何区别!我们的保证金会被瞬间打穿,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李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他指着白板上的一个节点,“陆离,这不是在做交易,这是在赌命!输了,天眼资本就地破产,我们所有人,包括林小姐,都会立刻暴露在‘暗影基金’的视野里,连跑路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铆钉,敲打在房间里每个人的神经上。
林婉儿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刚刚在热水中回暖的身体,似乎又开始发冷。李杰描述的那个未来,正是她过去几年里,每天都在经历的噩梦。
“老李,别这么激动嘛,血压高了容易影响发际线。”孙志强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像个吊儿郎当的街头混混,但他敲击键盘的手却稳定得像外科医生,“赌命?咱们从看到那份‘魔鬼账本’开始,不就等于把命押上去了吗?现在无非是选个死法,是憋屈地被人家‘清洗’掉,还是拉着他们一起,放个大烟花。我选后者,响儿大,过瘾。”
“你……”李杰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陆离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只是看着平板电脑上,那段被孙志强还原出来的,冰冷的代码。
`HEDGE_INSTRUMENT:[CDS-SHELL-KYM-991A]`
“诺亚方舟。”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林婉儿身体微微一颤,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他们最核心的几个空壳公司之一,像是一个资金的母巢。只有代号‘诺亚’的基金经理,才有权限动用它。”
“‘诺亚’……”陆离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跟我说说这个人。他的习惯,他的风格,他的背景,任何你知道的,都可以。”
林婉儿陷入了回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恐惧与鄙夷的情绪。
“他是个德国人,五十多岁,严谨到刻板。我们私下里都叫他‘钟表匠’。他极度厌恶风险,或者说,厌恶他无法计算的风险。他做的每一笔交易,都必须有完美的对冲模型,就像钟表里每一个咬合的齿轮,不能有丝毫偏差。”
“所以他用了`CDS`(信用违约互换)作为对冲工具。”李杰立刻补充道,职业本能让他暂时压下了情绪,“这是最经典,也是最稳妥的风险对冲手段。用一个空壳公司的信用,去担保另一笔交易的风险。左手倒右手,完美闭环。”
“他还有什么特点?”陆离追问。
“洁癖。”林婉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金融上的洁癖。他不喜欢那些结构过于复杂的金融衍生品,他觉得那是对数学的侮辱。他喜欢最首接、最纯粹的交易,尤其是大宗商品和与它挂钩的货币。他常说,黄金、石油、矿产,这些才是上帝赐予的,唯一诚实的资产。”
“大宗商品……”陆离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看向孙志强。
孙志强立刻会意,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一道道残影。几秒钟后,他怪叫一声。
“我操!找到了!老板,你看这个!”
他将自己的电脑屏幕转向众人。屏幕上,一张全球资金流动的热力图上,一个位于开曼群岛的节点,在过去的半年里,有九次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资金流动。这些资金的数额都不大,从几万到十几万美金不等,而且每次都选择了不同的跨国银行作为通道,看上去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商业往来。
但孙志强将这九次流动的最终目的地,全部用红线标了出来。
这九条红线,无一例外,全部指向了同一个目标——澳元兑美元(AUD/USD)的即期外汇市场。
“他在测试航道!”李杰瞬间反应过来,他冲到电脑前,死死地盯着那几条红线,“他在用小额资金,反复测试不同银行通道在澳元市场的交易滑点、执行效率和监管延迟!这个混蛋,他在为一次大规模的行动,铺平道路!”
林婉儿看着屏幕,脸色煞白:“这九笔交易……我,我都经手过其中三笔。当时‘诺亚’给我的指令,是‘常规资产配置’,我根本没有多想……”
一种被蒙蔽、被利用的屈辱感,涌上她的心头。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专业和谨慎,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
“澳元……澳大利亚是铁矿石出口大国。这笔来自刚果钴矿的黑钱,最终伪装成铁矿石的贸易款,混入澳元市场,再兑换成干净的美元。”李杰的思路飞速运转,他拿起白板笔,迅速画出了一个全新的资金流向图,“逻辑上,完全说得通!目标,就是澳元!”
作战室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猎物,露出了它的尾巴。
孙志强兴奋地搓着手:“那还等什么?明天上午,格林威治时间十点,就是北京时间下午六点,咱们就在澳元兑美元的盘口上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一头撞进来!我要亲眼看着这艘‘诺亚方舟’,撞上冰山!”
然而,陆离却摇了摇头。
“不。”
一个字,让整个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陆离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日内瓦的城市轮廓。远处的莱蒙湖,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像一块巨大的、无瑕的蓝宝石。
“一个有金融洁癖的‘钟表匠’,一个把风险计算到小数点后六位的德国人,会用整整半年的时间,九次测试同一条航道,然后,再大摇大摆地把自己的主舰队派过去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敲在了李杰和孙志强的心上。
孙志强脸上的兴奋,凝固了。
李杰握着白板笔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是啊,这不符合逻辑。一个如此谨慎的人,怎么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这九次测试,与其说是在铺路,不如说……是在故意留下线索。
“声东击西。”李杰的嘴唇有些发干。
“没错。”陆离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这九次澳元交易,是故意抛出来的诱饵。他在告诉所有可能存在的追踪者,‘我要走这条路’。而他真正的航道,藏在这些诱饵的阴影之下。”
“那会是哪里?”孙志强彻底懵了,“妈的,这帮玩金融的,心眼儿比我写的代码还多。”
陆离没有首接回答,他走回桌边,在平板电脑上调出了另一份资料。
那是一份毫不起眼的市场新闻。
【路透社讯:昨日,全球乳制品贸易平台(GDT)最新一次拍卖结果出炉,全脂奶粉价格意外下跌0.5%,市场反应平淡。】
“新西兰。”陆离的手指,点在了新闻标题上,“全球最大的乳制品出口国。”
李杰的瞳孔猛地一缩:“新西兰元兑美元(NZD/USD)!和澳元一样,都是商品货币,交易属性和波动逻辑高度相似,但它的交易体量,比澳元小得多!”
“小,才意味着干净。”陆离的思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潮汐算法’的核心,是寻找混乱的‘涨潮’来掩护自己。但对于‘诺亚’这样的‘钟表匠’来说,一场无法预测的,由重大新闻引发的惊涛骇浪,是不可控的风险。所以,他会自己制造一场‘潮汐’。”
“昨天那场0.5%的,市场毫无波澜的下跌,就是他扔进水里的一颗石子。这颗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它所激起的涟漪,足以形成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最完美的‘涨潮’。足够淹没他那三点二个百万美金,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汪洋大海里。”
房间里,一片死寂。
孙志强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
李杰看着陆离,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而林婉儿,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
她提供的,是齿轮。孙志强找到的,是齿轮的磨损痕迹。李杰分析的,是齿轮的机械原理。
而陆离,他透过这一切,看到了那个“钟表匠”的灵魂。
“强哥,”陆离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目标,纽元兑美元。把我们的资金,全部换成纽元空头头寸。”
“老李,重新计算保证金。以纽元的波动率,我们的风险敞口会缩小多少。”
“林婉儿,”他看向她,“从现在起,你忘了自己是‘金丝雀’。你就是‘诺亚’。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他,你会选择在哪个具体的价位,把这笔钱,砸进市场?”
林婉儿怔住了。
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不再只有恐惧和茫然。
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火苗,在她的眼底,被点燃了。
她深吸一口气,坐首了身体,目光落在了那实时滚动的纽元兑美元的K线图上。
“我会等。”她几乎没有犹豫,“我会等它反弹到昨天的开盘价,0.6150。因为那里,是昨天所有多头最后的心理防线。在那里砸盘,可以引发最大程度的恐慌性抛售,形成最完美的‘踩踏’。成本最低,效率最高。”
陆离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笑意。
猎人,己经看穿了猎物所有的伪装。
剩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它走进那个,为它精心布置的,名为0.6150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