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地底废弃车库的冰冷机油味和绝望气息，被午夜街道湿冷的空气冲刷着，却无法彻底洗去。陈曜的身体像一具被抽走了大半棉絮的破旧玩偶，重量几乎完全压在白砚和童漠身上。他每一步都拖沓踉跄，灰败的脸颊在惨淡的路灯下凹陷得更加骇人，每一次呼吸都短促而费力，带着濒死的嗬嗬声。苏葵紧跟在旁，一只手始终搭在他的手腕上，指下那微弱紊乱的脉搏让她心惊肉跳，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个小小的塑封袋——里面是几片从便利店急救包里翻出来的强效止痛药，但没人敢让陈曜吃下去，他脆弱的身体状态，任何药物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02:07:19】。
那个猩红、安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的数字，在白砚紧攥的手机屏幕上无声跳动。时间被强行冻结，但陈曜的生命仍在看不见的伤口里缓慢渗漏。
“再…再快点…” 林昼急促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带着喘息。她仅存的左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辨识着方向，右眼的纱布下传来阵阵灼痛，视野边缘模糊不清，这让她对距离和障碍的判断变得异常困难，好几次差点撞上停在路边的车辆或垃圾桶。她手中紧握着一个廉价的塑料指南针——这是童漠在离开车库前，从一个废弃的工具箱里翻出来扔给她的。此刻，那枚小小的指针，正坚定不移地指向东南方。
“东西…顺着伪造信号…追过来了…” 童漠低沉嘶哑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个人耳边回响。他走在队伍最后，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浑浊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身后每一个晃动的阴影、每一扇黑洞洞的窗口、每一辆驶过的车辆。他那部屏幕被捏碎的手机，被他塞进了外套最深的夹层，仿佛那是一件极度危险又不得不携带的证物。他身上的气息冰冷而凝重，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后尚未平息的怒意和更深的警觉。
“沙沙…警号…童…女儿…” 那断断续续、如同鬼魅低语般的杂音碎片，依旧在白砚脑中盘旋。童漠捏碎手机那一刻爆发出的痛苦与狂怒，绝非伪装。有什么东西，不仅追来了，而且精准地刺中了老刑警最深的伤疤。
“这边！左转！” 林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着指南针，又抬头辨认着前方一个不起眼的、堆满杂物的窄巷入口。
众人艰难地拐了进去。巷子狭窄而潮湿，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尿液混合的刺鼻气味。头顶是蛛网般杂乱的电线，切割着灰暗的天空。巷子深处，一点暖黄色的灯光突兀地亮着，伴随着隐约的、节奏感极强的电子音乐鼓点。
光源来自一扇不起眼的、漆成哑光黑色的金属门。门上方，悬挂着一个霓虹灯管勾勒出的、线条简洁的卡通柠檬图案，旁边用同样风格的荧光灯管拼着几个英文艺术字——“Lemon Drop”。门口没有任何招牌，只有门旁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二维码贴纸。
“就是这里？” 白砚喘着粗气，支撑着陈曜沉重的身体，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象和“时间黑市拍卖会”的想象相去甚远，更像是一个深夜营业的、小众的网红酒吧入口。
“伪装。” 童漠言简意赅，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扇门上，而是警惕地扫视着巷子两端。巷口方向，似乎有车灯的光柱短暂地晃过，引擎声由远及近又迅速消失，像某种不祥的试探。“动作快。”
林昼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右眼的刺痛和视野的扭曲，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猩红的倒计时数字（【43:18:22】）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同样猩红的柠檬图标。她点开图标，一个简洁的界面弹出，要求扫描门口的二维码进行身份验证。
她将手机摄像头对准墙壁上那个不起眼的二维码。
“滴。”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柠檬图标闪烁了一下，变成绿色。
几乎同时，那扇哑光黑色的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混杂着冷气、香薰精油、煎烤油脂和高级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巷子里的污浊形成鲜明对比。
门内是一条向下延伸的、铺着深灰色吸音地毯的短通道，两侧墙壁是光滑的黑色玻璃。通道尽头，隐约传来人声、杯盏碰撞声和更清晰的电子音乐。
“走！” 童漠低喝一声，半推半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陈曜，率先踏入通道。白砚和林昼紧随其后，苏葵扶着墙壁，许瞬抱着他那块屏幕碎裂的平板，紧张地跟在最后。
通道很短，几步之后，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这里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酒吧。空间异常开阔，挑高极高，原本应该是一个大型仓库或地下停车场的结构。但此刻，它被精心改造成了一个极具未来感和颓废艺术气息的场所。
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下沉式舞池，此刻没有人在跳舞，舞池被改造成了阶梯式的环形座位区，铺着深红色的丝绒软垫。围绕着舞池，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许多半开放式的卡座，用扭曲的金属管和磨砂玻璃隔开，形成一个个相对私密又彼此连通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冷冽的香氛、昂贵的烟草味、酒精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电路的臭氧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舞池中央上方悬挂的巨大装置——一个由无数透明管道和闪烁蓝光的液态能量流构成的、不断缓慢旋转的抽象沙漏。幽蓝的光线如水般流淌下来，照亮下方座位上那些衣着光鲜、气质各异的面孔。他们或低声交谈，或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手中端着造型奇特的鸡尾酒杯。没有人大声喧哗，但一种无形的、压抑着兴奋与贪婪的暗流在空气中涌动。
这里的人，显然都不是普通的都市夜归人。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冷漠的从容，偶尔瞥向手腕上佩戴的、闪烁着不同颜色光芒的智能手环或腕表，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精明的算计和一种…参与游戏的兴奋。
“时间黑市…” 林昼低声喃喃，仅存的左眼努力适应着这迷幻的光线，试图看清那些隐藏在阴影和精致妆容下的脸孔。她的心沉了下去，这里的气氛，比冰冷的轮盘赌更让人窒息。在这里，生命被明码标价，欲望被赤裸裸地交易。
“找个角落。” 童漠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快速扫过全场，寻找着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他架着陈曜，朝舞池边缘一个被巨大金属管雕塑遮挡的昏暗角落走去。那里有几张空着的、看起来不那么舒适的金属高脚凳。
几人刚在阴影里安顿下来，陈曜就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首接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头无力地靠在金属雕塑的底座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苏葵立刻蹲下，再次检查他的脉搏和瞳孔，脸色越发苍白。
“必须…必须尽快弄到时币…” 她看向白砚，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陈曜的生命，像指间流沙，每一秒都在加速流逝。
白砚的目光死死盯着舞池中央那个巨大的能量沙漏下方。那里，一个圆形的小型升降舞台正从地面缓缓升起。舞台上站着一个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银灰色西装的男人，脸上带着一个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镶嵌着细小蓝色LED灯的金属面具。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雅和疏离。他手中没有任何扩音设备，但当他抬起手时，整个喧嚣的地下空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液态沙漏流淌的微弱嗡鸣。
“各位尊贵的债权人，以及…寻求债务平衡的临时朋友们，” 面具男的声音透过某种隐藏的音响系统传来，清晰、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欢迎来到‘Lemon Drop’的午夜特别场。在‘债息风暴’的余波中，让我们暂时忘掉那些冰冷的数字，享受今晚的…珍品时间。”
他优雅地做了个手势。舞池中央上方，那巨大的能量沙漏底部投射下一道柔和的光柱，照亮了升降舞台中央一个悬浮在半空的、由蓝色光幕构成的展示台。
“第一件拍品，” 面具男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诱惑，“编号T-0117。一份极其稀有的…‘记忆碎片’。来源可靠，情感浓度评级：A+。内容涉及一场尘封多年的…城市创伤事件的关键目击画面。对于某些追寻真相、或需要特定‘密钥’的朋友而言，它的价值，或许远超其承载的时间本身。”
光幕展示台上，影像开始流动。模糊、晃动，如同老旧的监控录像。画面里是一个光线昏暗的银行内部，惊恐的人群伏在地上，一个戴着黑色头套、只露出眼睛的劫匪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中年男人（白砚的师傅）走向金库方向。劫匪的袖口在拉扯中向上翻卷了一瞬！
白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就在那翻卷的袖口边缘，一个幽暗的、如同活物般蜿蜒的蛇形纹身，在模糊的画面中一闪而过！
是他！银行劫案！那个唯一看清劫匪真容的噩梦源头！那个缠绕了他整个童年的蛇形烙印！
白砚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混杂着刻骨仇恨、冰冷恐惧和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攫住了他！师傅被胁迫的画面，劫匪袖口的蛇纹…这就是他的童年记忆！被剥离出来，当作商品在这里拍卖！
“起拍价，” 面具男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锤子落下，“30时币。每次加价，不少于5时币。”
“35！” 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立刻从某个卡座传来。
“40。”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紧随其后，来自另一个方向。
光幕上的记忆碎片画面循环播放着，每一次闪回那蛇形纹身，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烫在白砚的心上。
“45。” 一个沙哑的女声加入。
竞价开始了。数字在面具男头顶上方一个悬浮的光屏上跳跃着。
白砚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脑门，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喊出他能拿出的所有时币！哪怕倾家荡产！那不仅仅是一段记忆，那是他追查真相的唯一线索！是钉死仇人的铁证！
“冷静！” 童漠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按在白砚的肩膀上，巨大的力量几乎让他半边身子发麻。老刑警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寒意，“看看你手机！再看看他！” 他的目光扫向地上奄奄一息的陈曜。
白砚猛地一窒，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他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手机屏幕——【22:18:49】。他所有的“财富”。而陈曜…【02:07:19】！他拿什么去竞拍？拿陈曜最后的两个小时去赌一段虚无缥缈的复仇线索？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他撕裂。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竞价还在攀升。
“55。”
“60。”
“65时币。” 一个带着金属般质感的、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其他竞价者，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傲慢。
白砚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在斜对面一个位置极佳、被扭曲玻璃半环绕的卡座里，蒋枭正慵懒地靠坐在一张猩红色的丝绒沙发上。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摇晃着。深色西装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价值不菲的腕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甚至没有看向舞台中央的记忆碎片投影，只是随意地报出了那个数字，仿佛只是在点一杯酒。
是他！白砚的牙齿几乎要咬碎！蒋枭！这个时间银行的代理人，这个袖口同样藏着蛇形纹身的恶魔！他拍下这段记忆想干什么？毁灭证据？还是…另有所图？
“65时币一次。” 面具男的声音依旧平稳。
无人再加价。65时币，一个足以让在场绝大多数负债者绝望的数字。
蒋枭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抬起拿着酒杯的手，似乎准备庆祝这微不足道的胜利。就在他抬手整理自己另一侧袖口的瞬间——
灯光！整个地下空间里流淌的、由巨大能量沙漏和无数隐藏灯带提供的幽蓝色主光源，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眼皮眨动了一次。
仅仅一刹那的明暗交替，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就在这光线骤变的瞬间，蒋枭那只整理袖口的手，动作微微一顿。
他袖口内侧的边缘，在那一闪即逝的异常光线角度下，一抹幽暗的、如同活物般蜿蜒的蛇形纹路，清晰地暴露了出来！和他刚刚拍下的、记忆碎片中劫匪袖口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白砚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不是几乎！
就是它！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凝固！所有的猜测、怀疑，在这一刻被这猝不及防的暴露彻底证实！蒋枭！他就是当年银行劫案的劫匪之一！那个袖口有蛇形纹身的恶魔！
“65时币两次。” 面具男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被诡异闪烁笼罩的寂静。
蒋枭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整理袖口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变成了轻抚袖口的布料，将那道致命的纹身重新掩藏回昂贵西装之下。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投向舞台上的记忆碎片投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被冒犯的阴冷。是谁在捣鬼？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像毒蛇在搜寻猎物。
而白砚身边，阴影里，许瞬抱着他那块屏幕碎裂的平板，小小的身体正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他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没人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恐惧和一丝得逞的蓝光。他的手指，在平板冰冷的、布满裂纹的屏幕下方，几个不起眼的物理按键上，刚刚飞快地按下了一个组合指令。
“65时币，三次。” 面具男手中的虚拟拍卖锤落下，发出清脆的电子音效，“成交。编号T-0117记忆碎片，归属7号席位的先生。”
光幕上，属于白砚童年噩梦的画面瞬间消失。舞池中央的能量沙漏流淌的幽蓝光芒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蒋枭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只是拍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混蛋…” 白砚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仇恨而微微发抖。眼睁睁看着仇人拍走自己最关键的线索，却无能为力！而陈曜的呼吸声，就在他脚边，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第二件拍品，” 面具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职业化的热情，试图驱散刚才那短暂异常带来的微妙气氛，“一份珍贵的…‘生物信息检索权限’。来源：市立器官移植配型中心。深度访问权限，有效期24小时。起拍价，20时币。”
悬浮光幕上，出现了一个旋转的、半透明的人体三维模型，旁边是不断滚动的复杂数据流。
一首蹲在陈曜身边的苏葵，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陈曜还要惨白，仅存的右眼死死盯着光幕上那个旋转的人体模型，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放大到极致！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在那快速滚动、普通人根本无法看清的数据流里，一个极其微小、带着特定前缀的编号一闪而过！
【RECP-0421】！
那是她弟弟苏阳在器官移植中心的唯一生物识别编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