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浓重的机油味。这不是一个适合活人的地方，尤其是在午夜之后。城市地底，一处早己废弃、被遗忘的维修车库深处，应急灯管发出苟延残喘的滋滋声，光线忽明忽灭，将扭曲的管道和锈迹斑斑的承重柱映照得如同巨兽的肋骨。
中央的空地上，七个身影被惨白的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围着一个突兀的、散发着不祥金属光泽的装置。
那东西像一张巨大的圆桌，桌面却是由无数紧密咬合的齿轮和飞速旋转的金属盘构成，盘面蚀刻着诡异繁复的纹路，在灯光下流淌着幽蓝的光泽。正中央，一个猩红的倒计时悬浮投影：【高息游戏轮盘·强制开启】。它无声地旋转着，每一次转动都带起细微的气流，吹拂着众人脚边的尘土，也像冰冷的刀锋刮过他们的神经。
这是“时光清算”APP推送的第西日强制任务——“债息风暴”。未能在前三天攒够48小时生命值（时币）的人，必须参与这场用剩余生命做赌注的轮盘赌。
空气几乎凝滞。陈曜的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他死死盯着那旋转的轮盘，右耳捕捉着它内部精密零件高速摩擦的细微嗡鸣，这声音在他左耳失聪后变得异常清晰，此刻却如同催命的鼓点。汗水沿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滑下，滴落在沾满油污的地面上。他的手机屏幕，猩红的倒计时【15:32:11】，在幽暗的光线下刺得他眼球生疼。不够，远远不够48小时。
白砚站在他斜对面，脸色同样难看，【22:18:49】。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后腰工具袋里的硬物——几块从报废电机上拆下来的强力磁铁。童漠提供的情报碎片般闪过脑海：“罚息卡…时间加速…银行劫案死者…”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轮盘的机械结构，寻找着可能的脆弱点。
林昼仅存的左眼在昏暗光线下努力分辨着轮盘边缘那些飞速掠过的卡片图案，试图找出规律，但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苏葵紧抿着嘴唇，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仿佛握着一把不存在的手术刀，她看着陈曜紧绷的背影，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许瞬抱着他那块屏幕碎裂的平板，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看向轮盘的眼神充满本能的恐惧。童漠靠在最外围一根冰冷的柱子上，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只有那永不跳动的【71:59:59】在手机屏幕上泛着微光，他沉默得像一块礁石。
“叮——”
一声清脆却冰冷的电子音打破了死寂。轮盘中央的红光骤然收缩，凝聚成一个刺眼的箭头，指向了陈曜。
【玩家：陈曜。债务余额不足48时币，强制抽取！】
冰冷的合成音毫无感情地宣判。
陈曜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轮盘边缘，一个卡槽无声滑出，正对着他。
“操！” 他低骂一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没有选择。他向前一步，右手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拍向那个卡槽！
嗡——！
轮盘内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转速骤然提升！那些蚀刻着诡异纹路的金属盘瞬间化作一片模糊的幽蓝光影，卡片上的图案快得连残影都难以捕捉，只有一片令人眼花缭乱、心神剧震的光斑旋涡！高速旋转带起的风压吹得陈曜的头发向后飞扬，衣襟猎猎作响。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又或者被压缩了。
陈曜的右眼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他那经过千锤百炼、在电竞战场上能捕捉0.1秒技能前摇的动态视力，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刑具。在他异化的视野里，轮盘的速度似乎被强行“放慢”了，他能勉强看到一张张卡片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掠过卡槽口——燃烧的沙漏、断裂的锁链、哭泣的人脸、还有…一张底色漆黑、中央刻着扭曲金色闪电符号的卡片！
“罚息卡！”
童漠提供的警告和白砚急促的低吼几乎同时在他脑中炸开！那张不详的卡片正对着卡槽口飞来！
躲开！必须躲开！陈曜全身的肌肉在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下绷紧，神经信号以极限速度传递。然而，就在他试图将手抽离的千分之一秒——
“嗤啦！”
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从卡槽内爆发！那张漆黑底色、刻着金色闪电的“罚息卡”，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精准而冷酷地吸附在了他拍在卡槽边缘的掌心皮肤上！
卡片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瞬间攫住了陈曜！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抽取结果：罚息卡。债务清算加速启动。】
冰冷的宣告如同丧钟。
嗡——！
陈曜口袋里的手机猛地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屏幕上的猩红倒计时数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拨动！
【15:32:11】瞬间变成了【15:31:59】！然后，是【15:31:58】！【15:31:57】！
不是一秒一秒地跳，而是以一种令人心脏停跳的速度疯狂暴跌！
“呃啊——！” 陈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像开了闸的洪水，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从每一个毛孔中疯狂流逝！皮肤下的血管在剧烈跳动，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窒息感。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旋转、褪色。他看到白砚惊骇欲绝扑过来的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如同电影慢放；看到林昼焦急呼喊的嘴型张开，声音却遥远得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苏葵惊恐捂嘴的动作一帧一帧地分解……而他自己身体的感觉却异常清晰，清晰到能“听”到细胞在加速分裂又加速衰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崩解声！
时间在他身上被疯狂压缩，而在外界，他被相对地“加速”了。这感知的撕裂感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崩溃。
“陈曜！” 白砚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拦住他！”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车库入口的阴影里响起。
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出，挡在了白砚面前。为首的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手里把玩着一枚古旧的铜钱，嘴角噙着一丝看戏般的残忍笑意——蒋枭。他身后站着几个眼神凶狠、明显是黑市掠夺者的打手。
“时间银行的高息惩罚，” 蒋枭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神圣不可干涉。白先生，我建议你……安静欣赏。” 他说话间，左手看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一抹幽暗的、如同活物般蜿蜒的蛇形纹身，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于他昂贵的衬衫袖口边缘一闪而逝。
白砚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纹身！银行劫匪！冰冷的恨意瞬间冲垮了部分惊惶。但此刻，救陈曜高于一切！
“滚开！” 白砚怒吼，试图绕过他们。一个掠夺者狞笑着挥拳砸来，动作狠辣。白砚狼狈地侧身躲过，肩膀被拳风刮得生疼。童漠猛地从阴影里踏出一步，老刑警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无形的威压，暂时逼停了另外几个蠢蠢欲动的打手。苏葵和许瞬想冲过去，却被林昼死死拉住，她仅存的左眼紧盯着陈曜手机上那疯狂跳动的数字，脸色惨白如纸。
【10:15:33】…【10:15:00】…【10:14:22】…数字依旧在狂泻不止！陈曜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又在下一秒被体内疯狂蒸腾的热量烘干。他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皮肤失去光泽，透出一种灰败的质感，几缕头发竟在众人眼前由黑转灰！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无比艰难，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破败风箱般的嗬嗬声，支撑身体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磁铁…干扰…传感器…” 白砚被一个掠夺者死死扭住胳膊，额角青筋暴起，对着离轮盘最近的许瞬嘶吼，眼睛死死盯着陈曜脚下那个疯狂闪烁的手机，“快！扔给他！贴住手机背面！”
许瞬被这变故吓得小脸煞白，但求生的本能和对白砚指令的条件反射压倒了恐惧。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的破背包里一阵乱掏，终于摸出那块沉甸甸的、U型槽状的强力磁铁——那是之前白砚拆解机械狗时，他偷偷藏起来的“战利品”。
“曜、曜哥！” 许瞬声音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磁铁朝着陈曜的方向狠狠扔了过去！
磁铁在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陈曜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高速流逝的冰冷虚空中沉浮。身体的衰败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心脏每一次艰难的搏动都像在撞击一面即将破碎的鼓。他看到了很多碎片，职业生涯最后那场被对手恶意制造的事故，刺耳的电流声和左耳瞬间的死寂；看到苏葵在昏暗灯光下给他清理伤口时微微颤抖的手；看到白砚砸开地铁闸机时迸溅的火花；也看到童年时，父亲那只粗糙的大手最后一次落在他头顶的温度…一切都那么快，快得抓不住，像指缝里流走的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刹那，一个笨重的、带着金属特有冰冷气息的物体，“啪”地一声，砸在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又顺着身体滑落，恰好落在他脚边那部疯狂闪烁、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手机上！
U型磁铁强大的磁场瞬间笼罩了手机。
滋——！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电子噪音猛地从手机内部爆发出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屏幕上那疯狂跳动的猩红数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猛地一顿！
【02:07:19】
数字凝固了。
紧接着，屏幕剧烈地闪烁、扭曲，无数乱码和雪花点疯狂地跳动、炸裂！红光忽明忽暗，如同垂死之人的挣扎。手机本身发出不堪重负的高温，外壳甚至开始微微变形，散发出焦糊的塑料气味。
轮盘中央那冰冷的倒计时投影也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滋滋的电流干扰声。
陈曜身上那恐怖的生命流逝感，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身体里那股被强行抽干的空虚和撕裂般的剧痛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灵魂归位的沉重感。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仿佛己经苍老了几十岁的、脆弱的肺部，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嗬嗬声。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灰败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沟壑。
整个废弃车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轮盘机械结构因骤然降速发出的、带着摩擦阻力的呜咽声，以及陈曜那撕心裂肺的喘息声在回荡。
白砚猛地挣脱了因这突变而愣神的掠夺者的钳制，踉跄着扑到陈曜身边，一把抓起那部依旧在疯狂闪烁乱码、滚烫得吓人的手机。
屏幕上，乱码和雪花依旧在跳动，但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被暂时冻结在【02:07:19】。磁铁紧紧地吸附在手机背面。
“成功了…暂时…” 白砚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后怕。
蒋枭脸上的玩味笑容消失了。他看着陈曜那瞬间衰老了十岁不止的狼狈模样，又看看白砚手中那块冒着烟的、吸附着磁铁的手机，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边的一个掠夺者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蒋枭抬手制止。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白砚，又扫过其他人，最后目光在童漠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意义不明的弧度。
“干扰系统…” 蒋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冷意，“白砚，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趣。也更…不知死活。” 他不再停留，转身，身影没入车库入口更深的黑暗之中，如同融入夜色的毒蛇。那几个打手也迅速跟随消失。
“咳咳…咳…” 陈曜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内脏震出来。苏葵再也忍不住，挣脱林昼的手冲了过来，跪在他身边，颤抖的手指立刻搭上他枯槁的手腕，感受那微弱而紊乱的脉搏。
“脉搏…太快…太弱…生命体征…极度衰竭…” 苏葵的声音带着哭腔，职业的本能让她迅速判断着，“像是…被瞬间抽走了几十年的生命力…必须立刻补充时币！否则…”
否则什么，她说不下去。那凝固的【02:07:19】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
童漠缓缓从阴影中走了过来，蹲下身，看着白砚手中那块还在干扰着手机、导致屏幕疯狂闪烁的磁铁，又看了看陈曜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状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磁铁干扰传感器…强行阻断时间流抽取…” 童漠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砂纸磨过锈铁，“小聪明。但治标不治本。” 他伸出手指，指向陈曜手机屏幕上那些疯狂跳动的乱码深处，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雪花淹没的图标——一个由无数细小齿轮构成的沙漏。
“看到那个了吗？” 童漠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残酷真相的冰冷，“那不是简单的倒计时。那是生命能量的计量器。系统抽取的，从来不是‘时间’。”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它抽取的，是你们的‘生命本源’。每一次流逝，都是不可逆的…熵增。首到归零，彻底格式化。”
“所谓‘时币’，不过是裹着糖衣的…灵魂燃料。”
车库深处，只有陈曜痛苦的喘息和手机发出的、垂死挣扎般的滋滋电流声，在童漠这如同最终审判般的低语中，显得无比微弱和绝望。幽暗的阴影如同粘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涌来，将他们紧紧包裹。那轮盘虽然停止了高速旋转，但金属盘面上幽蓝的纹路依旧在缓缓流淌，像一只永不餍足的巨兽，冰冷地注视着它的猎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