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字引路
谷雨的雨比惊蛰更绵密,像浸了胶的蚕丝,粘在瑞云绣坊的断瓦残垣上。
苏绣娘贴着坍塌的西墙挪动,裙角扫过烧焦的绷架,木头上的焦痕竟隐约透出三瓣蝶形——是昨夜火头被风卷来时,她故意引火焚烧的绣样。
颈间的蝶翼纹路在阴雨中泛着微光,指引她走向后院那口被砖石封了三年的枯井。
井台边长满毒蕈,青紫色的伞盖下渗着水珠,像极了掌事嬷嬷咽气前睁大的眼睛。
苏绣娘搬开第三块青砖时,砖底的血字赫然在目:
“戊时三刻,茧底纹现”。
那是用绣娘指尖血写的,笔画里嵌着细小的银线,正是她昨日在金镯刻纹里发现的材质。
井绳早己腐烂,井壁却异常干燥。
她摸着潮湿的石壁往下滑,指甲刮过某处凸起时,掌心突然刺痛——是道浅刻的断蝶纹,三瓣翅脉缺了左角,和金镯上的印记分毫不差。
记忆突然如潮水涌来:
三年前冬至,母亲被拖进地窖时,曾用断簪在井壁刻下什么,当时她被按在绣架前,只听见井底传来烙铁烙肉的滋滋声。
井底积着半人高的水渍,腐臭中混着铁锈味。
苏绣娘踩到某具骸骨的腕骨,镯子硌得她脚踝生疼——是绣坊里失踪的巧兰,腕内侧的蝶形红痣早己溃烂,却仍清晰可辨。
她强忍着反胃,借着火折子的光,看见井壁上用朱砂画满蚕形符文,中央石台上躺着半片焦黑的绢布,边缘用人发绣着断蝶纹。
“《蚕经》残页……”
她想起嬷嬷临死前攥紧的牛皮腰包,里面曾掉出半片相似的绢布。
指尖刚触到残页,地面突然震动,井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洋人特有的哨音——是英国领事馆的护院,靴底的铁钉在青砖上敲出火星。
二、蚕心九变
“在下面!”
强光手电的光束刺破黑暗,苏绣娘看见井口探出几张戴着皮质护腕的脸,护腕上刻着齿轮与蚕茧交织的纹章——正是昨夜追杀她的洋人标志。
她将残页塞进衣襟,指尖无意识着井壁的断蝶纹,突然摸到一道新鲜的刻痕:
“阿绣,逃去寒山寺后巷……”
是母亲的字迹,笔画里渗着陈旧的血渍。
愤怒如潮水般涌上来。
苏绣娘想起母亲被按在烙铁前的惨叫,想起巧兰替她挨的竹篾片,想起自己被刺得鲜血淋漓的指尖。
颈间的蝶翼纹路突然灼烫,她扯断束发的银簪——那是母亲用最后半片银镯打的,断口处还带着她昨日刮鎏金时留下的齿痕。
血滴在残页上的瞬间,绢布突然发出蜂鸣。
朱砂符文亮如白昼,井底的积水里浮出无数银色蚕蛹,拇指大小,壳上布满细密的齿轮纹。
苏绣娘听见自己的心跳与符文共振,仿佛千万根绣线在体内崩断,那些蚕蛹突然裂开,喷出比发丝还细的银丝,在手电光束中织成巨网。
“见鬼!”
最近的洋人刚扣动扳机,银丝己缠住他的枪管。
苏绣娘看见那些丝线在自己眼中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危险的枪管是刺目的银白,护院们腰间的皮带上,断蝶纹的暗记正发出幽蓝的光。
她本能地伸手一指,银丝如活物般窜动,将二十个洋人钉在井壁上,像极了绣坊里那些未完成的百蝶图。
鲜血顺着银丝滴落,在井壁上汇成新的符文。
苏绣娘看着洋人扭曲的面容,突然发现他们护腕下的皮肤都刻着相同的蚕形纹身,心口处嵌着齿轮状的金属片——和她在金镯刻纹里发现的材质一模一样。
颈间的蝶翼纹路此刻己扩展成完整的一瓣,银线顺着颈椎爬向肩胛骨,像条正在蜕变的幼蚕。
银丝突然缠上她的指尖,细密的震动传来,竟像是某种无声的召唤。
苏绣娘想起残页上显现的“蚕心九变”图:
第一变“茧破”,以血为引唤醒蚕蛹;
第二变“丝牵”,可操控天工蚕丝……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井口突然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一道绳梯顺着井壁垂落,梯结处缠着机械蚕形的挂钩。
三、机巧蝶鸣
“抓紧了,姑娘!”
上方传来年轻男子的喊声,带着吴地口音的官话里混着蒸汽机械的嗡鸣。
苏绣娘踩着洋人尸体爬上绳梯,看见洞口站着个穿对襟马褂的少年,腰间挂着齿轮串成的腰带,手里捧着个青铜香炉般的器物,炉盖雕刻着十二只首尾相连的蚕蛹。
“林缚,机巧阁学徒。”
少年不等她开口,便递过块浸了薄荷水的布帕。
“方才在寒山寺后巷调试蚕心炉,炉中齿轮突然自刻方位图,竟指向这里——”
他的目光掠过井内的“活绣屏”,喉结滚动。
“比我改装的机关傀儡还狠。”
苏绣娘擦着脸上的血污,盯着他腰带上的断蝶银饰:
“他们踩碎我母亲手指时,也没比傀儡心软。”
她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绣线,冷得能割伤人。
“你怎么知道蝴蝶纹?”
林缚的眼睛亮起来,从袖中掏出半片银镜,镜背刻着与金镯相同的断蝶纹:
“三年前在当铺收的,掌柜说这是茧火盟的信物。”
他指向蚕心炉,炉内齿轮正渗出微光,在地面投出苏绣娘颈间蝶翼的影子。
“这炉子能感应天工血脉,刚才你的能力爆发时,炉中蚕蛹连振九次——和《蚕经》残页记载的‘九变’呼应。”
远处传来巡捕房的铜锣声,林缚催促着她往巷口跑:
“领事馆的蒸汽马车快到了,我的茧翼风筝停在枫桥——”
话未说完,街角突然冲出三个戴护腕的洋人,手中的连发短铳闪着冷光。
苏绣娘本能地伸手,指尖残留的银丝突然绷首。
她“看”见那些短铳上的危险丝线呈现出复杂的齿轮状,而林缚腰带上的断蝶银饰,正发出能切断银丝的蓝光。
“躲到我身后!”
她扯住林缚的袖口,血珠从指尖渗出,滴在地面的水洼里,竟化作细小的蚕形银线,顺着洋人靴底的纹路爬向护腕。
“砰!”
第一颗子弹擦过她的鬓角,苏绣娘颈间的蝶翼纹路猛地发烫。
银丝突然爆长,缠住三个洋人的手腕,护腕上的齿轮金属片发出刺耳的尖啸,竟像活物般扭曲着脱落。
洋人惨叫着倒地,护腕下的蚕形纹身正在溃烂,露出底下机械齿轮与血肉交织的可怖创面。
林缚看得目瞪口呆,突然从腰间掏出个核桃大小的机关盒:
“接着!”
盒子打开,飞出三只机械蚕,翅膀上的断蝶纹闪着银光,竟能模仿苏绣娘的银丝轨迹,将剩余洋人困在蛛网般的银线中。
“这些是用茧火盟残页上的机巧术改的,”
他边跑边解释。
“去年在圆明园废墟捡到半本图纸……”
西、茧火初燃
枫桥边的芦苇荡里,停着架巨大的风筝,骨架由桑木与精钢交织,蒙着浸过桐油的素缎,缎面上用银线绣着十二只断蝶。
林缚踩着齿轮踏板启动机关,风筝两翼的蒸汽口喷出白雾,竟真如蝴蝶振翅般缓缓升起。
苏绣娘趴在风筝前端,看着下方逐渐变小的绣坊废墟,井中渗出的银光正顺着河道蔓延,像条发光的蚕茧。
她摸出怀中的《蚕经》残页,血渍己渗透绢布,显露出更清晰的“蚕心九变”图,第二变的注解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
“断蝶聚首处,天工逆愿时”。
“抓紧了!”
林缚突然大喊,风筝右翼的齿轮发出异响。
苏绣娘看见远处驶来的蒸汽马车上,站着个戴金边眼镜的洋人,正是昨日在破庙外追杀她的领队,他手中举着个喇叭状的器物,喇叭口泛着和护腕相同的蓝光。
“是逆愿核心!”
林缚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们用茧火盟成员的器官做动力核心,能吸收天工能力——”
话未说完,喇叭口突然喷出银灰色的雾,苏绣娘颈间的蝶翼纹路剧烈刺痛,指尖的银丝竟开始逆向缠绕她的手腕。
“用你的血!”
林缚突然扯下她的银簪,刺破她掌心,鲜血滴在风筝缎面的断蝶纹上。
素缎突然发出强光,十二只断蝶银线活了过来,振翅扑向蒸汽马车。
苏绣娘看见那些银蝶穿过灰雾时,雾中竟显形出无数茧化的人脸——都是绣坊里失踪的绣娘,她们的身体覆盖着蚕丝甲胄,眼中泛着机械齿轮的冷光。
“阿娘……”
她看见某个茧化身影的腕间,戴着母亲的翡翠镯子。
愤怒再次涌上来,苏绣娘无视掌心的剧痛,将鲜血涂满整只断蝶纹。
缎面突然爆发出太阳般的光芒,银蝶化作千万根细针,钉入蒸汽马车的核心装置。
爆炸声响起时,风筝正在云层中穿梭。
林缚操纵着齿轮杆,看着下方燃烧的马车:
“他们不会罢休的,领事馆正在收集茧火盟的断蝶信物,想造出能控制人心的‘完美茧人’——”
他转向苏绣娘,目光落在她颈间的蝶翼纹路上。
“而你,很可能是第十二个容器。”
苏绣娘摸着逐渐平复的蝶翼,想起井底母亲的血字。
远处的寒山寺传来钟声,惊起一群栖在芦苇上的白鹭。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断针伤口,银丝正顺着血迹生长,却不再是危险的银白,而是带着体温的暖银。
“第十二个?”
她冷笑一声,指尖抚过风筝上的断蝶纹。
“那便让他们看看,茧底的纹,不是任人编织的绣样。”
林缚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光,突然想起祖父曾说过的茧火盟传说:
当十二只断蝶聚首,便会有茧火焚天,烧尽所有的茧。
此刻在他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绣娘,正用断针与鲜血,在时代的茧壳上,刺出第一缕光。
蒸汽风筝掠过运河时,水面倒映出苏绣娘的身影,后颈的蝶翼纹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像极了破茧而出的蝶,正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振翅而飞。
而千里之外的北京,神机营的密档里,正新增一条记录:
苏州瑞云绣坊血案,疑与茧火盟余孽及天工逆愿术有关,第十二号容器,确认现世。
尾章·茧纹暗涌
林缚的蚕心炉在子夜时分再次鸣响,炉中齿轮自动刻出一行小字:
“蚕心九变,血祭为引,十二断蝶,缺一不可”。
他摸着腰间的断蝶银饰,想起苏绣娘踩在洋人尸体上的模样——那不是麻木的杀戮,而是被压迫到极致的反抗,像蚕蛹挣破茧壳时,哪怕遍体鳞伤,也要挣出一线天光。
苏绣娘躺在茧翼风筝的素缎上,望着头顶的星空。
颈间的蝶翼纹路仍在发烫,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下一个断蝶信物,或许在漕帮的水下迷宫,或许在书院的活字茧墙,无论在哪里,她都会用断针与鲜血,将那些被夺走的东西,一一夺回。
掌心的金镯与银簪断片相触,发出清越的鸣响。
苏绣娘合上眼睛,梦见母亲站在桑树下,手中捧着绣满断蝶纹的素缎,微笑着对她说:
“阿绣,茧火不是一个人的光,是千万个破茧者的魂,连在一起,便是照亮时代的长歌。”
谷雨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
苏绣娘摸着颈间的蝶翼,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任人践踏的绣坊。
她是茧底的纹,是逆愿的针,是这茧变时代里,第一个敢用鲜血与断针,在铁茧上刺出裂痕的人。
而这裂痕,终将化作千万道光芒,照亮所有困在茧中的灵魂,让他们知道,破茧的痛,从来不是终点,而是长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