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克盯着地上那摊散发着怪味的糊状物,啐了一口:“呸!狗都不吃的东西!”但他还是挣扎着,用那条完好的左腿支撑着,拖着嘶嘶作响的金属右腿,挪到托盘边,用粗糙的手指挖了一大块,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咀嚼某种仇恨。吃完自己那份,他又挖了一大块,走向还在角落里发抖哭泣的格洛克。
“喂,格洛克!吃!”汀克的声音依旧粗嘎,但动作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强硬。他把那团糊状物几乎怼到地精的嘴边。
格洛克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一缩,浑浊的右眼惊恐地看着汀克,又看看那团糊状物,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拼命摇头。
“不吃?想饿死?还是等着被那些章鱼脑袋拖走做成傀儡零件?”汀克不耐烦地低吼,强行掰开格洛克紧抓着衣角的手,把食物塞进他冰冷颤抖的手里,“给老子吃!活着!活着才有机会看到那些章鱼脑袋完蛋的那天!”他那只独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格洛克捧着那团冰冷的糊状物,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炭,眼泪依旧在流,但也许是汀克话语里那点“活着”的执念触动了他,也许是极度的饥饿终于战胜了恐惧,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口小口地舔舐起来,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痛苦的哽咽。
艾德森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她强迫自己忽略那食物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格洛克狼狈的吃相。优雅的祭司本能让她对这一切感到强烈的不适,但理智告诉她,汀克是对的。活着。她艰难地挪动被镣铐限制的身体,俯下身,用还能活动的手指,也挖了一小团冰冷的糊状物。入口是难以形容的胶质感和工业香精的怪味。她闭着眼,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胃里传来一阵冰冷的翻搅。手臂上的藤蔓纹身,在吞咽的瞬间,似乎又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仿佛在无声地抗议这污秽的给养。
时间在这钢铁牢笼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头顶惨白灯光永不疲倦的照耀和门外执法傀儡定时巡逻的沉重脚步声。囚禁的日子如同钝刀割肉,缓慢而痛苦地磨损着每一个灵魂。
艾德森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着眼睛。她不敢睡得太沉,因为噩梦总会准时降临。梦里不再是宁静的月光林地,而是燃烧的森林。巨大的、覆盖着冰冷金属的阴影——如同抓捕她的飞船轮廓——悬浮在神殿上空,投下毁灭的光束。同伴们熟悉的歌声变成了凄厉的惨叫,月光祭司们庄严的祈祷被无形的灵能冲击撕裂。每一次惊醒,冷汗都会浸透她单薄的囚服,心脏狂跳得如同要挣脱胸腔。而每一次惊醒,她都会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臂的纹身——它依旧黯淡,死气沉沉,仿佛连同她对月光的感应一起被彻底剥夺了。优雅的面具在极度的惊恐和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汀克则用他的方式对抗着监禁。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块边缘锋利的金属片(可能是某次“放风”时从废弃零件堆里偷偷藏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用它用力地刮擦、打磨他那条嘶嘶漏气的机械腿关节。刺耳的“嚓嚓”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试图堵住漏气的缝隙,调整松动的铆钉,动作专注而笨拙,带着一种铁匠对金属的执拗。他偶尔会和艾德森搭话,内容无非是咒骂夺心魔主脑,怀念锈锤镇的铁砧和麦酒,或者抱怨这该死的牢饭。他的话语粗鲁首接,毫无修饰,像他打出的铁器一样棱角分明。艾德森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心中那份对“优雅”的执着让她无法真正融入这种粗粝的交流,但汀克话语里那份不加掩饰的愤怒和生存的韧劲,又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真实。
“妈的,这破玩意儿!”有一次,汀克用力过猛,金属片在假肢关节上划出一道深痕,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自己也疼得龇牙咧嘴(液压油渗漏刺激到了残肢神经),“要是在老子的铺子里,有把好锉刀,有块秘银焊料,分分钟让它比娘们的腿还顺溜!”他骂骂咧咧地甩着手,独眼里满是暴躁。
艾德森的目光扫过那道新鲜的划痕,又落在汀克那沾满油污、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上,心中某个角落那点关于“完美”的强迫感又开始作祟。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手臂黯淡的纹身。完美?在这个地方,连生存都是一种奢望。
格洛克是三人中最沉默,也最痛苦的一个。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鼹鼠,终日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白天,他那只浑浊的右眼会神经质地、一刻不停地扫视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头顶那个闪烁着红点的监控晶体,仿佛那红光随时会射出致命的射线。他的身体总是处于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弹起逃跑的状态。他的精神波动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溃烂流脓的伤口,持续不断地散发着混乱的恐惧和痛苦,如同无形的辐射,折磨着他自己,也隐隐影响着离他最近的艾德森。
夜晚对格洛克而言更是地狱。他几乎无法入睡,即使偶尔陷入短暂的昏沉,也会被噩梦瞬间撕碎。他会毫无征兆地惊醒,发出短促而凄厉的尖叫,身体剧烈抽搐,那只完好的右眼瞪得几乎要裂开,空洞地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哭泣,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这种时候,汀克往往会暴躁地低吼一声“闭嘴!”,但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地翻个身,用破毯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令人心烦的哭声。艾德森则只能默默忍受着那潮水般涌来的精神痛苦,手臂上的藤蔓纹身在格洛克精神剧烈波动时会传来更清晰的悸动,仿佛在被动地吸收着那些混乱的能量,带来一种酸胀麻木的感觉。她看着格洛克布满泪痕、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件囚服袖口一道歪歪扭扭、针脚粗大的缝合补丁——这大概是他被抓前最后的“作品”,那份属于手艺人追求“工整”的本能,在极度的恐惧下也变得如此潦草。一丝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怜悯,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泛起涟漪。优雅……在极致的苦难面前,是否也是一种残忍?
一天夜里,格洛克的噩梦比以往更加剧烈。他尖叫着醒来,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浑浊的右眼完全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恐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的声音,精神波动混乱狂暴得像一场精神风暴,冲击着艾德森的神经,让她头痛欲裂,几乎无法思考。
汀克被彻底吵醒了,暴躁地坐起身:“格洛克!你个胆小地精!给老子醒醒!再嚎老子把你那条破胳膊也卸了!”他的威胁毫无作用,格洛克己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恐惧深渊。
艾德森看着格洛克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他囚服上那道刺眼的歪斜补丁,心中那点怜悯被绝望和一种莫名的冲动压过了。她需要安静!她需要隔绝这痛苦的精神风暴!几乎是本能地,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的干涩和紧绷。她张开了嘴。
没有乐器,没有月光,没有月神赐福的充盈感。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喉咙深处火辣辣的疼痛。她试图哼唱,哼唱一首月光林地安抚受惊小鹿的古老摇篮曲。但声音干涩、微弱、断断续续,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空灵与穿透力。歌声在格洛克狂暴的精神风暴面前,如同投入惊涛骇浪中的一粒小石子,瞬间被吞没得无影无踪。艾德森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和挫败感。失败了。她的歌喉,如同她的纹身,也在这牢笼里失去了力量。
“省省吧,尖耳朵。”汀克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嘲讽,“你那蚊子哼哼,连只耗子都哄不睡,还想安抚一个吓破胆的地精?”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红胡子,“让他嚎,嚎累了就消停了。”
艾德森抿紧了嘴唇,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默默闭上了嘴,将那份失败的苦涩和无处安放的表演欲深深咽下。手臂的藤蔓纹身,在刚才她尝试歌唱时,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柴头,瞬间又熄灭了,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她重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将汀克的嘲讽和格洛克持续的痛苦呜咽隔绝在外,强迫自己进入一种放空的状态。观察。她需要观察。观察守卫巡逻的间隙,观察通风管道气流的变化,观察一切可能存在的规律——这是她作为曾经的月亮祭司,在仪式中观察星轨月相养成的本能,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维持理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