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最先苏醒。不是森林夜晚的露水凉意,而是金属的、彻底的、仿佛要渗入骨髓的寒。意识像沉船般艰难浮出黑暗的泥沼,每一次挣扎都牵动着太阳穴后方尖锐的刺痛。艾德森缓缓睁开了眼。
视野被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占据。不是天空,是低矮、压抑的金属天花板,布满毫无美感的铆钉接缝和纵横交错的粗壮管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浓重的铁锈腥气、劣质循环空气的化学制剂味道、隐约的臭氧味,还有一种……冰冷、粘稠、带着精神压迫感的余韵。是灵能。属于夺心魔主脑的、无处不在的意志牢笼。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沉重的、非自然的摩擦感从手臂传来。她的双手,曾经能拨动竖琴、编织月光祝福的纤长手指,此刻被沉重的合金镣铐锁在身侧冰冷的金属座椅扶手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囚服,首抵皮肤。她身上象征祭司身份的月白色长袍早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粗糙、毫无剪裁可言的灰蓝色连体囚服,手腕和脚踝处有明显的加固缝合线。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脑海:林地边缘巡逻时骤然降临的阴影,刺耳的引擎尖啸,撕裂空气的能量网,同伴的惊呼被无形的灵能冲击扼杀在喉咙里……然后是无尽的黑暗和颠簸。月亮神殿的祈祷声、森林的低语、月下练习新曲的期待……所有属于艾德森的过去,被粗暴地剪断,抛入了这片冰冷的钢铁深渊。
她本能地想抬起手,抚摸额角,却只换来镣铐冰冷的回应。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自己的左小臂上。那里,缠绕着繁复、优雅的藤蔓纹身,也是她内心深处那份对“优雅”与“完美”近乎强迫的执着的外显。在月光林地,这纹身如同活物,会随着她的歌声和月相流转,散发出温润的翠金辉光。然而此刻,它黯淡无光,死气沉沉地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墨绿的线条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只剩下冰冷的刻痕,如同生锈的铜线。一种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优雅?体面?在这污秽的牢笼里,连月光都成了奢望。
“咳…咳…呸!” 一声粗嘎的、带着浓痰的咳嗽和唾骂声从旁边传来,打破了死寂。艾德森微微侧头。
左边隔着一个狭窄过道,坐着一个矮人。他像一块风化的花岗岩,矮壮结实,赤红色的胡须纠结成一团,沾满了油污和不明污渍。他穿着同样难看的囚服,但右腿自膝盖以下,却被一条粗犷、布满铆钉和刮痕的金属假肢取代。此刻,他正用那只还保留着粗大骨节的、布满老茧的左手,烦躁地拍打着假肢膝盖处一个嘶嘶漏气的液压关节,每一次拍打都伴随着金属的闷响和更响亮的漏气声。他浑浊的褐色眼睛扫过艾德森,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被长久囚禁磨砺出的麻木和戾气。
“看什么看,尖耳朵?”矮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没见过瘸腿的矮人?还是没见过被那些章鱼脑袋抓来的倒霉蛋?”他啐了一口,唾沫落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瞬间燥的空气吸走痕迹。
艾德森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粗鲁的目光,一种本能的嫌恶让她微微蹙眉。粗鄙,太粗鄙了。但她立刻将这情绪压了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优雅的面具,即使在囚笼里,也不能完全丢弃。她注意到矮人囚服胸口一个模糊的、被洗得发白的标记:一个歪歪扭扭的燃烧铁砧图案。
“汀克·火砧。”矮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用大拇指戳了戳自己胸口那模糊的标记,“以前在‘锈锤镇’打铁的。现在?哼,给章鱼脑袋当废铁。”他拍了拍那条嘶嘶作响的机械腿,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和愤懑。
艾德森的视线越过汀克,落在更远处角落里的另一个身影上。那是一个地精,瘦小佝偻,几乎蜷缩成一团。他的囚服明显不合身,过于宽大,袖口磨损得厉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左眼的位置,是一个狰狞的、由某种能量武器留下的焦黑伤疤,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右眼浑浊不堪,此刻正惊恐地、神经质地扫视着牢房上方角落里一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监控晶体。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在不易察觉地颤抖。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世界里,对外界毫无反应。
“格洛克,”汀克朝地精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也许是同情?“‘铁皮与骨’的,以前在锈锤镇给人缝皮甲、修小玩意儿。手艺不赖,就是胆子比地精崽子还小。被抓的时候,为了护着他摊子上那点破烂,挨了一发流矢,眼睛就没了。”矮人叹了口气,金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扶手上一个的漆皮,“这帮天杀的章鱼脑袋,连收破烂的都不放过!”
就在这时,牢房厚重的合金门发出一阵沉重的液压启动声,“嗤——”地向一侧滑开。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不是血肉之躯。是覆盖着厚重、棱角分明、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装甲的傀儡。头盔是全封闭的,眼部位置镶嵌着两片狭长的、散发着恒定红光的晶体目镜,如同毒蛇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扫视着囚室内的一切。它们行走的步伐精准一致,沉重的金属战靴踏在金属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咔嚓”声。主脑的清道夫(Sger)型执法傀儡——秩序的化身,死亡的使者。
其中一个傀儡手中提着一个闪烁着幽蓝能量光芒的灵能探测器,另一个则端着一个装满粘稠、散发着怪异合成气味的糊状物的金属托盘——囚犯的“食物”。
冰冷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牢房。艾德森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汀克停止了拍打他的假肢,身体微微绷紧,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傀儡的动作,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困兽。角落里的格洛克更是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呜咽,那只完好的右眼因极度恐惧而瞪得溜圆,几乎要突出眼眶。
傀儡没有任何言语。提探测器的那个,猩红目镜扫过艾德森,探测器发出微弱的“滴滴”声,幽蓝的光芒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重点扫过她手臂的藤蔓纹身。艾德森感觉手臂上的皮肤似乎被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纹身深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种子被惊扰,但瞬间又沉寂下去。探测器没有异常警报,移开了。
傀儡的目光转向汀克。探测器在汀克那条粗犷的机械右腿上来回扫描,尤其是在膝盖和脚踝的关节连接处停留片刻,发出稍显急促的“嘀嘀”声。汀克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那只血肉左手悄悄握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但最终,探测器也只是记录了什么,没有进一步行动。
轮到格洛克时,探测器刚靠近,格洛克就猛地向后缩去,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那只完好的右眼死死盯着探测器幽蓝的光芒,喉咙里的呜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嘶嘶吸气声,身体抖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探测器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幽蓝光芒反复扫过他焦黑的左眼伤疤和颤抖的身体。艾德森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灵能波动拂过格洛克,如同无形的触手在拨弄一个脆弱的玩偶。格洛克的精神波动如同一团被强行压缩的、充满尖刺的毛线球,混乱、恐惧、濒临崩溃。
“安…安静…接受…扫描…”一个毫无起伏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合成音从其中一个傀儡的头盔里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
格洛克像是被这声音吓破了胆,猛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尽管那声音是首接作用在意识层面的),整个人蜷缩得更紧,牙齿发出咯咯的撞击声,眼泪混合着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在那张布满油污和恐惧的脸上冲出两道污痕。他的精神波动彻底失控,混乱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波浪冲击着近在咫尺的艾德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提探测器的傀儡似乎完成了记录,猩红目镜闪烁了一下。另一个傀儡将盛着粘稠糊状物的金属托盘粗暴地放在三人中间的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然后,两个钢铁怪物转身,迈着沉重的、毫无变化的步伐,“咔嚓、咔嚓”地离开了牢房。厚重的合金门“嗤”地一声再次合拢,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暂时隔绝。
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格洛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汀克那条机械腿液压系统持续不断的、嘶嘶的漏气声,如同垂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