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小雨逃出那黑店炼狱后，李承泽又向南走了几日，脚下早己不是奔跑，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拖沓着。小雨伏在他背上，重量沉甸甸的，像一个破布娃娃。
不知走了多久，汗水浸透的破烂单衣被夜风一激，冰冷地贴在身上，带走最后一点体温。眼前阵阵发黑，荒野的轮廓在浓稠的夜色里模糊、晃动。，前方山势陡然拔起，浓墨般的山影轮廓里，竟隐约透出一点比夜色稍浅的灰黑影子。
是庙？
李承泽心头猛地一紧，。黑店的阴影尚未散去，但此刻，他和小雨都需要一个能挡风、能喘息的角落，哪怕只是片刻！他咬紧牙关，朝着那山影下的灰黑轮廓，小心翼翼地挪去。
越靠近，那轮廓越是清晰。果然是座庙，或者说，是座庙的残骸。一段坍塌的土墙歪斜着，后面，是几间同样破败倾颓的殿宇，黑洞洞的门窗，在惨淡的星月光辉下像一张大嘴。
李承泽警惕地扫视着这片被遗弃的废墟。主殿尚算完整，巨大的木门早己朽烂不堪，半扇歪斜地耷拉着，另一扇则不知去向，留下一个黑黢黢的入口。
他放下背上的小雨，让她靠着一根冰冷的石柱坐下。小雨虚弱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西周的破败，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哥…这是哪儿？”声音细若蚊蚋。
“破庙…歇会儿。”李承泽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示意小雨噤声，自己则握紧了腰间那把冰冷的铁刀。感受着冷兵器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深吸一口气，猫着腰，如同最谨慎的猎食者，一步步挪向那洞开的主殿大门。
殿内比外面更加黑暗，浓重的阴影几乎吞噬了一切。只有门口透入的一点惨淡星月微光，勉强勾勒出巨大殿柱模糊的轮廓。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年香灰、朽木霉烂和某种动物巢穴排泄物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李承泽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这深沉的黑暗。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梁柱，扫过地上散落的破蒲团和断裂的木头……然后，抬头。
大殿最深处，供奉着一座巨大的佛像。
一尊巨大的、不知名的泥塑彩绘佛像。只是那曾经的金碧辉煌，早己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剥落殆尽。大片大片的金漆卷曲，露出底下丑陋的泥胎。
星月微光吝啬地投射其上，在那斑驳褪色的巨大佛面上流淌、跳跃。金漆剥落处形成的深深阴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竟诡异地扭曲着整张面孔！那本该慈眉善目的低垂眼帘，此刻因漆皮的缺损，显出一种奇异的、向上吊起的弧度。嘴角本该含着的悲悯微笑，也因剥蚀而向下拉扯，像是嘲笑着人间的疾苦。
他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他死死攥紧刀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主殿每一处。生怕里面有着什么危险！
“哥？”小雨在殿外石柱旁发出担忧的轻唤。
“……没事！”李承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干涩地回应。他深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这地方邪门，但外面的荒野，此刻恐怕更加危险。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大殿两侧。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木头和干草，殿柱后面似乎还有个小小的、通往更深处僧房的拱门，黑黢黢的，看不真切。
他返身回到殿外，小心地将小雨搀扶起来：“里面…能避风。小心点。”他半抱着小雨，，重新踏入那令人窒息的主殿。他刻意避开那巨大佛像正面的方向，搀着小雨走向殿内一个远离佛像、背靠厚重石柱的角落。
“就这里。”他将小雨轻轻放下，让她靠坐在冰冷的石柱基座上。自己则立刻转身，开始在殿内搜寻。他需要火！需要能照亮这黑暗、驱散这刺骨阴冷的东西！
幸运似乎眷顾了他们一次。在靠近佛像基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借着门口微弱的光，李承泽发现了一口被丢弃的破铁锅！锅底锈蚀穿了个小洞，边缘也瘪下去一大块，但勉强能用。旁边，还散落着几片碎裂的瓦罐残片。
他又在殿角那堆破烂木头里翻找，竟然真的找到几截还算干燥的椽子，又扒拉出一些散落的、早己腐朽但勉强能引火的经卷残页和干草。他迅速在离小雨不远、又能避开门口冷风首灌的殿柱旁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用那几片破瓦围住，将干草和经卷碎片塞进去，掏出火石。
“嚓…嚓…” 火石撞击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火星迸溅，落在干燥的草纸上，冒起一缕细微的青烟，随即，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苗，终于挣扎着跳跃起来！李承泽小心翼翼地护着这点希望，轻轻吹气，添上细小的枯枝。火苗舔舐着木柴，渐渐稳定、明亮起来，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实实在在的暖意。
火光摇曳，映照着李承泽疲惫而警惕的脸，也映亮了小雨苍白的面容。她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身体下意识地朝着温暖的火堆缩了缩。
“哥…有火…真好…”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
李承泽点点头，没说话。他起身，拿着那口破铁锅走到殿门口。外面，夜色沉沉，山风呜咽。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只有风声。他走到殿旁一处滴水的檐下——那里，借着星光，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石洼，里面竟积蓄了小半洼雨水！还算清冽，他小心地用破锅舀起水，回到火堆旁，将破锅架在几块石头上烧煮。水渐渐温热，散发出带着土腥气的蒸汽。
趁着烧水的功夫，李承泽再次在殿内搜寻起来。这次，他的目光投向殿后那个黑黢黢的小拱门。他握着刀，一步步挪过去。拱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通向几间同样破败不堪的僧寮。里面除了倒塌的土炕和几件破烂不堪的僧衣碎片，几乎空无一物。然而，当他失望地退出来，目光扫过主殿后墙根时，心脏猛地一跳！
就在那巨大的、剥落斑驳的佛像莲台基座阴影下，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后墙根，竟顽强地生长着一株老树！树皮粗糙皲裂，虬枝扭曲盘绕，枝头稀疏地挂着几颗干瘪发皱、颜色深褐的野果子！是山里的野柿子树！那些果子虽然卖相不佳，但在火光的映照下，依旧透出一点的深色光泽！
李承泽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他立刻奔过去，小心地避开佛像投下的巨大阴影，攀上那低矮的莲台边缘，伸手去够那些挂在枝头的野果。果子很硬，有些己经干瘪得只剩一层皮，但入手沉甸甸的，显然还有些果肉。他摘了七八个相对些的，用衣襟兜着，快步回到火堆旁。
破锅里的水己经温热。李承泽先小心地喂小雨喝了几口，自己也灌了几大口，温热的水流下肚，总算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然后，他拿起一个野柿子，在破僧衣上擦了擦，用铁刀削掉一点干硬的表皮，露出里面深红发褐的果肉。他先自己咬了一小口，一股浓烈的、带着生涩土腥的甜味在口中弥漫开，虽然口感粗糙，但确实是能吃的果子！
“小雨，来，尝尝。”他将削好的果肉小心地喂到妹妹嘴边。
小雨就着哥哥的手，小口地咬着那干涩的果肉，眉头微微蹙起，显然不太适应这味道，但她还是努力地咀嚼着、吞咽着。“哥…你也吃…”
兄妹俩围着这小小的、噼啪作响的火堆，就着温热的雨水，沉默地分食着这来之不易的野果。火光跳跃，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也将他们渺小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巨大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殿壁上。那尊哭面巨佛，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深处，依旧沉默地俯视着他们。
填饱了肚子，暖意驱散了部分寒冷，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小雨靠在冰冷的石柱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身体微微摇晃。
“睡吧，小雨。”李承泽低声道，将几块破布，干草叠了叠，垫在她身下，“哥守着。”
小雨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头一歪，几乎立刻就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她太累了。
李承泽却不敢睡。他将火堆拨得更旺了些，确保火光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然后，他紧挨着小雨坐下，背脊死死抵住那根冰冷坚硬的巨大石柱。那把铁刀，就横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上，冰冷的刀锋反射着跳动的火光。
他强迫自己瞪大眼睛，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锥子，一遍遍扫视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洞开的殿门，投下外面深沉的夜色；黑洞洞的窗棂，如同怪物的口；两侧幽深的廊柱阴影；还有……最深处那佛坛之上，在火光边缘摇曳的光影中，那张巨大、斑驳、似哭非哭的佛面！
夜，渐渐深了。
山风不知何时变得猛烈起来，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无数怨魂在旷野中哭嚎。它们从坍塌的墙豁、洞开的门窗、千疮百孔的屋顶缝隙里，疯狂地灌入这破败的大殿！
“呜——呜呜——”
风打着旋，卷起地上厚厚的积尘，带起散落的经卷碎片和干草末。更可怕的是那些悬挂在梁上、早己褪色破烂的经幡！狂风撕扯着它们，让这些残破的布条如同被无形的手操纵着，在殿内疯狂地舞动、抽打！长长的幡尾甩过布满灰尘的墙壁、拂过冰冷的地面、扫过巨大的殿柱……投下无数扭曲跳动、变幻莫测的巨大黑影！
整个大殿，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成了一个群魔乱舞的恐怖巢穴！那些舞动的经幡黑影，如同一个个狂笑的、挣扎的、哭泣的鬼魅，在墙壁上、地面上、甚至那尊巨大佛像的身上，疯狂地跳跃、扭动、纠缠！
“啪！”一条破幡尾猛地抽打在李承泽不远处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尘！
“哗啦！”又一条被风卷着，狠狠撞在殿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次声响，都让李承泽的心脏猛地一抽！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石，握着刀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又被寒风吹干，留下一片粘腻的凉意。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缩成一点，死死锁定着那些狂舞的黑影，试图分辨其中是否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风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却比任何喧嚣更令人胆寒。它忽高忽低，时而尖锐如哨，时而低沉如泣，毫无规律地灌满耳朵，疯狂地撩拨着紧绷的神经。每一次风的转向，都带来新的、更加扭曲诡异的黑影舞蹈！
李承泽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被那黑暗深处牵引——那尊佛像。
神佛何时能睁眼！
火光跳跃不定，能照亮佛像莲台的基座，却始终无法触及那高高在上的佛面。它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只有偶尔一阵狂风卷动殿内气流，带来一丝微弱的火光晃动时，那斑驳的面容才会在阴影中极其短暂地、模糊地显现一下。
是风卷动尘埃产生的错觉？是光影晃动造成的视觉欺骗？还是……那斑驳泥胎深处，真的有什么东西，借着这风哭鬼嚎之夜，在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
李承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被这阴冷和恐惧冻结！他只能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黑暗，盯着那巨大佛像模糊的轮廓，如同在与深渊对视！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的石柱，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感。横在腿边的铁刀，刀锋映着火光，冰冷刺骨。他像一尊石雕，凝固在跳跃的火光与狂舞的鬼影之间，守着身边唯一的温暖，也守着这漫漫长夜中，随时可能降临的、未知的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