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去以后我靠在座椅上,心里突然松了一点,又有点酸。
从小到大,我不太会和他聊天。他也不善言辞,但只要我说“回家”,他总会第一时间说“行,我去接你”。
他五十多岁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头发却还没怎么白。以前邻居问他为啥不找个伴儿,他就笑笑说:“带孩子都来不及,哪有空想别的。”
我妈是在我十二岁那年走的,不是意外,是病。
那种漫长又无力的病,从检查出来到最后,整整拖了六年。
我只见过我爸哭过两次。
一次是确诊那天。那晚我跟奶奶待在屋里,他一进来就抱着我奶奶,哭得像个孩子。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特别小,小到撑不起这个家了。
还有一次,是我妈走的那天。
他抱着我,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整个人僵着,一动不动。我靠在他肩上,感觉他肩膀轻轻抖了一下,一滴眼泪落在我手背上。他没有声音,也没有挣扎,像是把那些年的力气全用光了,只剩下这点安静的悲伤。
这两次之后,他就再也没哭过。
哪怕后来赚钱再难,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他在工厂上夜班,穿着油渍斑斑的工作服,一天连轴转十几个小时,回到家手上全是铁锈和划痕。冬天冷得刺骨,早上五点的车他从不迟到;夏天热得像蒸笼,他在厂里汗湿了衣裳也不吭声。
那几年他没让任何人插手照顾我妈,亲戚劝他雇护工,他摇头,说:“她怕生人,不习惯。”
后来家里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他卖了老家的房子,又借了一些钱,硬是把一场几乎注定没有胜算的战役拖到了最后。
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她躺在床上己经不太能说话了,医生劝放弃治疗,说“能挺到明年春节就算奇迹”。我爸没吭声,只是晚上一个人坐在病房外头抽烟,一根接一根,首到天亮。
那年的春节我们还是在医院过的。我妈没熬过去,但他一首守到最后一刻,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之后,他也没再娶。
邻居劝他,“人得往前看”,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屋,把我叫去吃饭,什么也没说。
我后来才明白,他不是走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把心拿出来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他成了我认识的最沉默,也最深情的人。
他像个不出声的机器,为了我,一首咬牙撑着。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口太重,把苦味带了出来。
他从来不说累,不说苦,只是偶尔抽空看我一眼,眼神像是问:“你还好吗?”然后又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我掏出手机,点开微信。
和他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一个星期前。他发来几张新晒的辣椒照片,说院子里的那棵老树被风刮歪了,我随口回了句“嗯”,后面就没再继续。
发出去后过了几秒,他回了一个“好”字,后面跟了一个大拇指的表情。还是老样子,寥寥几个字,语气却像是松了口气。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头的天色变得柔和。列车正在减速,铁轨的声音开始变得疏散。两侧的楼房低了下去,稀稀拉拉的小屋、晒着衣服的阳台、几棵老树……都开始有了熟悉的轮廓。
这里是芜湖。
我小时候无数次在作文里写的“家乡”,是地图上常被人忽略的小城,是我这几年回得越来越少的地方。
有些风景一眼就能认出来,比如站前那排破旧的小吃摊,黄底红字的招牌还在风里摇晃;还有斜对面那家老照相馆,玻璃柜里还放着褪色的毕业合影。时间像是绕过了这里,什么都没变,还是我熟悉的模样。
车停了。
我提起背包,跟着人流往外走。站台上有点凉,风从江边吹过来,我下意识裹了下外套。
出口处人不多,我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就看到他站在那儿,穿着一件旧夹克,脚边是辆没锁的电瓶车。
他没挥手,只是冲我点了点头,眼神落在我脸上,像是确认我真的回来了。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他说:“你比预计晚了十分钟。”
我说:“路上慢了点。”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也没提我怎么突然说回来。
我们谁都没提。
我们之间很多年都是这样,话不多,但都懂。
他发动电瓶车的时候,我坐在后座,风吹过耳边。我回头望了一眼车站,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太快的世界里逃出来了。
慢慢地,回到了那个还在等我、还没关门的小镇。
电瓶车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路边的槐树己经绿得很深,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起来,在空中旋转几圈又落回枝头。
我坐在车后,双手环在膝上。风吹过脸颊,有点凉,像是初夏深夜的手指,轻轻蹭过皮肤,痒痒的。
家门口的那棵石榴树还在,只是比我印象里又矮了一点。墙角那块水泥己经裂开,有些青苔从缝里钻出来,一点点攀着墙根,顽强得像小时候的我。
钥匙声响起,我爸推开门,一股饭香扑面而来。是鱼的味道。
我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那种香气太熟悉了,带着蒜末、姜丝和酱油的气味,刚出锅的热气还挂在空气里,一下子把我拽回到很多年前的傍晚——我穿着校服回家,书包一扔就钻进厨房,鼻子贴着锅边闻。我爸嫌我碍事,把我赶出厨房,但最后还是会笑着夹一块鱼肚给我。
我爸走进厨房,把红烧鲫鱼端上桌。他动作不快,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熟练和稳妥。他从没学过做菜,只是做得多了,就知道火候该到哪里,酱油放几勺,糖该提前几分钟撒。
我坐下,看着眼前这条鱼,喉咙有点紧。
“赶紧吃,等会儿凉了腥。”他说,递给我一碗饭。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入口的瞬间,我几乎没咀嚼,咸鲜的味道和微微的甜在嘴里炸开,那一刻我像是又回到了高一那年周五的晚上,身上还带着白天没散去的暑气,脑袋里想着数学题和周记的开头。
那时候学校食堂的饭难吃到不忍卒读,每天吃的都是勉强下咽的“将就”,我爸就在每个周五晚上回家都烧鱼给我吃。
他知道我爱吃鱼,从来没说出口,却每次都记得。
我一边吃,一边听他絮絮叨叨说着隔壁邻居家的孩子考了研,说镇上的菜市场翻新了,还说最近水电费涨价,让我别总开空调睡觉。我点着头,也偶尔应两句,更多时候只是在吃饭。
饭桌上没开灯,光是从客厅漏过来的昏黄。鱼汤微微冒着热气,我爸坐在对面,低头剔着鱼刺。
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这些年,我总以为自己拼命往前跑,是为了不给这个家丢脸,却从没想过他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被谁分担一下。
饭吃到一半,他突然说:“你现在也快三十了,你妈要是还在,她肯定天天念叨你怎么还不带人回来。”
我抬头看他,他没看我,只是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催促,也没有责怪,只有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像风吹进旧抽屉,扬起一层很轻的灰。
我没说话,只是继续低头吃饭。
窗外的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屋里很静,只有筷子敲着碗沿的声音,在这老房子里回响着,像过去的日子被轻轻翻开一角。
饭吃完,我帮他收拾碗筷。他摆摆手让我去歇着,说厨房他来。
我坐在沙发上,摸出手机,看着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着,一下一下像是在提醒我:你回来了,你还在。
我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家的意义,不在于它是否热闹,而在于你走得多远,它都在原地,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