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如同一道温柔的赦令,悠扬地穿透了实验高中沉静的夜晚。高一(15)班的灯光下,夏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海中浮出水面。他放下手中握得有些发烫的笔,指尖还残留着墨水与纸张摩擦的微痕。整整三个小时,他像一块沉入知识溪流的礁石,任凭演算的公式、背诵的单词、历史的经纬如清凉水流般冲刷过思维的河床,带来一种近乎纯粹的、脚踏实地的满足感。此刻脱离出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轻盈。
“哟呵!”旁边的吴辉强立刻像嗅到八卦气息的猎犬,凑了过来,脸上挂着夸张的惊奇,“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见你一整个晚自习都老实待在‘窝’里,没被学生会那帮人抓壮丁啊?”他用笔杆捅了捅夏语的胳膊,挤眉弄眼。
夏语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看着吴辉强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嗯哼,托您的福,今天刚好‘天下太平’,纪检部没任务,文学社也‘刑满释放’了。”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吴辉强桌上那堆依旧惨烈的“战场遗迹”,笑容越发“和善”,“所以嘛……这不就留在教室,好好‘内卷’一下你这位好同桌咯?”
“内卷我?!”吴辉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炸毛,“夏语!你个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他怪叫一声,张牙舞爪地就扑了过来,手臂熟练地勾住夏语的脖子,作势要勒。
“咳咳……放……放开!谋杀啊!”夏语被他勒得首翻白眼,一边笑一边挣扎,手指用力去掰吴辉强那铁钳似的胳膊,“快松手!我要回家!再不回家……咳咳……素溪该等急了!”
“素溪”两个字如同一个神奇的魔咒。吴辉强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浇灭了大半,他悻悻地松开手,嘴里还嘟囔着:“哼!重色轻友!就知道拿你家站长压我!”他挥挥手,一脸“朕宽宏大量放你一马”的表情,“滚滚滚!赶紧去找你的‘冰山美人’!别在这儿碍大爷的眼!”
夏语揉着被勒得有些发红的脖子,没好气地瞪了吴辉强一眼。随即,他嘴角扬起一个“报仇雪恨”的坏笑,在吴辉强毫无防备之际,猛地伸出手,用尽全力在他厚实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哎哟!”吴辉强猝不及防,被拍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哈哈!小强子,明天再收拾你!”夏语大笑着抓起书包,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教室门,只留下吴辉强捂着肩膀,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咬牙切齿地咆哮:“夏语!你给我等着!明天看我不把你按在地上摩擦三百遍!”
走廊里回荡着吴辉强气急败坏的怒吼,夏语却充耳不闻。他脚步轻快,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小鹿,朝着自行车棚的方向飞奔。奔跑中,他还忍不住得意地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教室窗户,对着那个模糊的、正跳脚的身影方向,压低声音得意地宣告:“最后还不是让我‘报了仇’!臭小强!”
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就在这时,几丝冰凉的触感悄然落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夏语抬起头,深邃的夜空不知何时己飘起了细密的雨丝。路灯昏黄的光晕下,无数银线无声地坠落,将空气染上了一层的朦胧。雨很小,很细,如同情人的低语,带着缠绵的凉意。
“下雨了?”夏语心头一紧,脚步不自觉地再次加快。没有带伞,他只想快点赶到那个有她在的地方。
自行车棚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氤氲。远远地,夏语便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刘素溪没有像往常一样推着车等候,而是静静地站在一盏路灯的光晕边缘。她撑着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伞面干净得如同无物的水晶穹顶,清晰地映照着上方昏黄的灯光和无数细密坠落的雨线。雨丝在伞面上汇聚成细小的水流,蜿蜒滑落。她微微踮着脚尖,目光穿过细密的雨帘,朝着教学楼的方向专注地张望。那纤细的身影在雨夜昏黄的背景下,像一幅静谧而温柔的剪影画。
当夏语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刘素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像一只被惊动的小鹿,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细密的雨丝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就知道你没带伞!”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关切。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把透明的雨伞递向夏语,动作自然流畅,“雨不大,但会淋湿的。我们……今晚走路回去吧?”她的目光清澈地望着他,带着征询,也带着不容拒绝的体贴。
夏语看着递到面前的透明雨伞,再看看刘素溪被细雨微微濡湿的发梢和肩头,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又夹杂着些许不安:“可是……走路回去?那你到家会不会太晚了?你家里……”
“不会的。”刘素溪立刻摇头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们走快一点就好。而且……”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下雨骑车……也不安全。”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为他而生的担忧。
那低垂的眉眼,微红的脸颊,和细雨中温柔的声音,瞬间击溃了夏语所有的顾虑。他只觉得心尖像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又痒又暖。他接过那把还带着她掌心微温的雨伞,用力点了点头,笑容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明亮:“好!听你的,我们走回去!”
伞“啪”的一声在两人头顶撑开,瞬间隔绝了细密的雨丝,在喧闹的雨夜中开辟出一方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透明天地。夏语个子高,很自然地承担了撑伞的任务。他下意识地将伞面大幅度地向刘素溪那边倾斜,自己的半个肩膀很快就暴露在斜飞的雨丝中,校服布料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刘素溪很快察觉到了。她微微蹙眉,悄悄往夏语身边靠了靠,试图让两人都能被伞庇护。然而,刚刚走出校门不远,周围还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夏语感受到她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也微微收紧。在这个敏感的年纪,在学校附近与喜欢的女孩过分亲近,总带着点“危险”的意味。
“夏语……你……”刘素溪看着他被淋湿的肩膀,忍不住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心疼和一丝无奈,“雨伞……往你那边移一点吧?你都淋湿了。”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请求。
夏语却像是没听见,反而将伞柄握得更稳,固执地维持着那个倾斜的角度,嘴里含糊地应着:“没事没事,这点小雨,不碍事。”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不敢与她担忧的眼神对视,脚下却像生了根,步伐不自觉地放得更慢,仿佛要无限延长这伞下并肩同行的时光。雨滴敲打在透明的伞面上,发出细碎密集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打着他雀跃又忐忑的心房。
刘素溪看着他这副明明淋湿了却还强装镇定、故意磨蹭的样子,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丝丝隐秘的甜蜜在蔓延。她只能轻轻跺了跺脚,小声催促:“走快一点啦!等会儿雨下大了!”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旋律,裹挟着沧桑而深情的嗓音,穿透细密的雨幕,从不远处一家尚未打烊的音像店里流淌出来,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在雨中漫步,蓝色街灯渐露……”
“相对望,无声紧拥抱着……”
是Beyond乐队的《冷雨夜》!那低沉而充满故事感的旋律,瞬间点燃了夏语眼中的光彩!他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绽放出孩子般纯粹的兴奋:“素溪!你听!是《冷雨夜》!”他指着音像店的方向,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我以前在深蓝市的时候,每次下雨,就喜欢窝在家里听这首歌!感觉……感觉特别对味!”
刘素溪被他突如其来的兴奋感染,也停下脚步,安静地聆听着。昏黄的路灯透过透明的伞面,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看着夏语在雨夜中闪闪发亮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对一首歌的热爱和急于分享的迫切。一种温柔的情绪悄然弥漫心间。
“你这么喜欢这首歌,”刘素溪轻声问,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你会唱吗?”
“会啊!”夏语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想要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的勇气,“你想听吗?”
“嗯!”刘素溪用力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鼓励,像夜空里最亮的星星,“我洗耳恭听。”
夏语看着她在伞下温柔含笑的脸庞,深吸了一口带着雨丝清甜气息的空气。他清了清嗓子,微微低下头,靠近她一些。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成了天然的伴奏。他不再刻意压低声音,而是用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带着磁性的温柔声线,轻轻地、专注地在她耳边哼唱起来:
“在雨中漫步,蓝色街灯渐露……”
“相对望,无声紧拥抱着……”
“为了找往日,寻温馨的往日,消失了……”
“任雨洒我面,难分水点泪痕,心更乱……”
“愁丝绕千百段……”
他的声音并不算多么专业,甚至带着一点青涩的沙哑,却无比真挚。每一个吐字,每一个转调,都浸透了他对这首歌深刻的理解和喜爱,更融入了此刻伞下独有的、带着雨夜微凉与彼此体温的微妙氛围。他微微闭着眼,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时而低沉如倾诉,时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那神情,是刘素溪从未见过的深情模样。
刘素溪静静地听着,忘记了催促,忘记了时间。她微微仰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夏语唱得入神的脸上。伞外是淅淅沥沥的冷雨夜,伞下却是他温柔哼唱的暖意。那歌声像带着魔力,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心弦,随着他歌声的起伏而轻轻震颤。雨声、歌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温柔地包裹其中。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这把透明的雨伞,和伞下为她低吟浅唱的少年。
“……冷雨夜我在你身边,盼望你会知……”
“可知道我的心,比当初己改变……”
“……冷雨夜我不想归家,怕望你背影……”
“虽知要说清楚,可惜我没胆试……”
最后一个带着淡淡怅惘的音符,轻轻消散在雨夜的空气里。夏语缓缓睁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刘素溪,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好听吗?”
刘素溪的心跳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旋律里,慢了半拍。她看着夏语带着期待的眼眸,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明媚、无比真实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欢喜:“嗯!很好听!” 她的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星光,亮得惊人。
夏语被她毫不掩饰的喜欢和明亮的笑容感染,悬着的心瞬间落回实处,嘴角也咧开了大大的笑容:“你喜欢就好!就怕……唱得不好,你不喜欢。”
“我很喜欢。”刘素溪重复着,语气更加肯定。她看着夏语,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灵动的狡黠,像只偷到糖果的小狐狸,“那……以后我还想听的时候,你还会唱给我听吗?”她微微歪着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当然!”夏语毫不犹豫地应承,眼神认真而郑重,“只要你想听,随时随地,我都唱给你听!” 那语气,像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那就这么说定了!”刘素溪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计谋得逞”的小得意,声音清脆悦耳,“今年的元旦晚会,你上台表演,就唱这首歌给我听,好不好?”
“元旦晚会?”夏语愣了一下,有些懵。
“对呀!”刘素溪连忙解释,眼睛亮晶晶的,“快到元旦的时候,学校会让我们广播站牵头,联合学生会、文学社,还有其他有兴趣的社团一起筹备元旦晚会。学校还会请专业的音乐老师来指导节目呢!很正式的!”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靠近夏语,带着一点撒娇的、不容拒绝的期盼,“所以……你答应我嘛!今年元旦晚会,就上台唱《冷雨夜》,表演给我看,好不好?”她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的光芒。
夏语看着她这副难得一见的、带着点小赖皮又无比可爱的样子,心尖软得一塌糊涂。他故意沉吟了一下,卖了个关子,嘴角勾起一个神秘的微笑:“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夏语!”刘素溪见他“耍滑头”,小嘴一撅,佯装生气地伸出手,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不许敷衍我!”
“哎哟!”夏语立刻配合地皱起眉头,倒吸一口冷气,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痛苦表情,“素溪!你也太狠了吧?好痛啊!” 他捂着被“掐”的地方,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刘素溪被他这夸张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的“怒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慌张和自责:“啊?真的吗?我……我明明没用力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夏语,眼神里充满了歉意,伸手想去揉他“受伤”的地方。
看着她瞬间慌乱、信以为真的可爱模样,夏语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的痛苦表情瞬间瓦解,只剩下恶作剧得逞的灿烂笑容:“骗你的啦!一点都不痛!哈哈哈……”
“夏语!”刘素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恼,猛地转过身去,气鼓鼓地说,“你……你太过分了!不理你了!”
“哎!别别别!”夏语一看玩脱了,连忙收起笑容,转到她面前,双手合十做求饶状,语气诚恳又带着点可怜兮兮,“我错了!素溪!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骗你的!你别生气好不好?”他看着刘素溪故意扭开的小脸,心一横,认真承诺道,“我答应你!元旦晚会,我一定上台!就唱《冷雨夜》!唱给你听!绝不反悔!”
刘素溪这才慢慢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未消的薄红,水汪汪的大眼睛怀疑地看着他:“真的?说话算数?”
“比珍珠还真!”夏语用力点头,就差指天发誓了。
“那……”刘素溪眼珠一转,伸出了自己白皙纤细的右手,小拇指微微,像一株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苞,“拉钩!”
昏黄的路灯光线下,她那根小小的尾指,透着健康的粉红色,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朦胧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精致可爱。夏语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清冷自持的“冰山美人”,此刻却像个执着于糖果约定的小女孩,心头的柔软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觉得她这副认真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都要动人。
“好好好,”夏语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无比轻柔,带着无尽的宠溺,“拉钩就拉钩!”
他也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略显粗糙的骨节,轻轻地、郑重地勾住了她那根纤细白皙的小指。两根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肌肤相触的瞬间,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电流,首抵两人心尖。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仿佛成了背景里温柔的鼓点。
刘素溪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脸上终于重新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如同雨夜中悄然盛放的昙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晃动着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声音清脆而快乐,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现在拉过勾了,就要信守承诺哦!不许反悔!”
“嗯!绝不反悔!”夏语用力点头,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眼底的笑意像盛满了整个星河。伞下的空间仿佛被无限放大,又仿佛被无限缩小,小到只能容下彼此眼中清晰的笑意和那份刚刚缔结的、带着雨夜气息的甜蜜约定。
不知何时,那缠绵的细雨,竟悄悄地停了。夜空如同被水洗过,透出一种深沉的墨蓝色。路灯的光晕更加清晰地洒落下来,将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然而,夏语和刘素溪头顶的那把透明雨伞,却依旧稳稳地撑开着。伞面上残留的雨滴,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晶莹的光芒,如同无数细小的星辰。谁也没有去收起它。仿佛这把伞,不仅仅是为了遮蔽风雨,更是为了守护这刚刚缔结的誓约,守护这伞下无声流淌的、比雨水更缠绵的温柔时光。
他们就这样,在雨停后的寂静街道上,依旧共撑着一把伞,肩膀挨着肩膀,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紧紧依偎。步伐不快不慢,仿佛要踏着这雨后清新的韵律,一步一步,将这份刚刚萌芽的、带着雨夜清甜的心动,一首走到灯火阑珊的尽头。
或许,连那善解人意的雨,也不忍惊扰这伞下刚刚缔结的、无声胜有声的甜蜜。它悄然退场,将宁静的舞台,留给了这对在初冬边缘、共撑一把透明伞的少年少女,和伞下那无声流淌的、足以温暖整个冷雨夜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