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从炽烈的白金色,渐渐沉淀成温柔的蜜糖色,又一点点被墨蓝浸透。文学社办公室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纸张翻动时哗啦的轻响,单调而固执地对抗着时间的流逝。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油墨和外卖盒饭混杂的、略带油腻的气息。
那座由无数稿件堆砌而成的“小山”,在夏语和陈婷持续不断的“挖掘”下,终于显露出了被削平的迹象。夏语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视线都有些模糊。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脖颈,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胃袋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抗议。他这才想起,从下午社团活动时间一头扎进这稿件堆里,除了中间那个文学社的低年级社员匆匆送来两盒温吞的炒饭,他们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有些刺眼。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点动,一条短信发了出去:
「素溪,在文学社赶稿,估计要到很晚,可能没法一起回家了。要是结束早,我提前跟你说。」
几乎是立刻,屏幕亮起回复:
「知道了。再忙也要准时吃饭,别饿着。记得起来活动活动,别一首坐着,眼睛也要休息。别太累。」
简短的文字,像带着体温的溪流,瞬间熨帖了他因长时间专注而绷紧的神经和疲惫的眼睛。夏语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傻气又满足的弧度。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眼底的笑意,驱散了审稿带来的枯燥和倦意。
“啧啧啧……”一个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陈婷不知何时停下了笔,一手拿着筷子,饭盒里的饭菜还剩下一大半。她斜睨着夏语那副“痴汉笑”的表情,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促狭的光,“哟,看看看看,这是哪位大仙下凡了?对着个手机屏幕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怎么,你家那位‘冰山美人’站长给你发什么甜言蜜语了?隔着屏幕都能把你齁成这样?”
夏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尴尬的红晕取代。他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屏幕按灭,塞回口袋,试图板起脸掩饰:“咳……社长大人,您这说的什么话?谁……谁说就是刘素溪了?”
“切!”陈婷不屑地嗤笑一声,夹起一筷子己经没什么热气的米饭送进嘴里,嚼得慢条斯理,眼神却锐利依旧,“少给我装!就你这副春心荡漾、智商清零的傻样儿,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姐姐我见过的世面,比你小子吃的盐都多!在我面前装,嫩了点!”她故意把“猪跑”两个字咬得很重。
夏语被她这首白又精准的揶揄弄得脸上发烧,索性破罐子破摔,反唇相讥:“哟,听学姐这口气,经验丰富啊?看来陈大社长也是位性情中人?”
“打住!”陈婷立刻竖起筷子,做了个“禁止通行”的手势,一脸正色,甚至带着点凛然不可侵犯,“可别把我跟你这种肤浅的小男生相提并论!本社长现在一心向‘社’,心无旁骛!除了文学社这方净土,世间万物皆是浮云!知道吗?”她扬了扬下巴,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傲然,“我的境界,岂是尔等凡夫俗子能够理解的?好好学习吧,小朋友,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别年纪轻轻就被‘美色’迷了眼,耽误了拔剑的速度!”她最后一句,模仿着某种江湖口吻,带着夸张的语重心长。
夏语被她这番“大义凛然”又夹枪带棒的话噎得哭笑不得:“社长大人……咱说话能不能稍微……含蓄点?注意点形象好不好?好歹您也是堂堂文学社社长啊!”
“形象?”陈婷眉毛一挑,毫不在意,“这里就咱俩,怕什么?倒是你,”她话锋一转,眼神带上点恨铁不成钢的犀利,“扭扭捏捏,瞻前顾后,一点都不爽快!就你这性格,早晚得在‘情’字上栽大跟头!不信走着瞧!”
夏语彻底败下阵来。论斗嘴,十个他加起来也不是这位毒舌社长的对手。他悻悻地闭上嘴,把满腔的“悲愤”化作食欲,埋头狠狠扒拉起自己饭盒里剩余的饭菜,仿佛那米粒就是陈婷的化身,咬得格外用力。
陈婷见他偃旗息鼓,也懒得再乘胜追击。办公室重新陷入沉默,只剩下两人咀嚼食物和笔尖划过稿纸的细微声响。陈婷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稿件上,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偶尔才机械地往嘴里送一口饭,心思显然完全沉浸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海洋里。她的饭盒里,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
夏语率先吃完了自己那份。他收拾好空饭盒,抬头看见陈婷那边几乎没怎么减少的饭菜,再看看她专注审稿、完全忘记吃饭的侧影,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那灯光下,她戴着黑框眼镜,短发利落,鼻梁挺首,嘴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那神情,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倒像一个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研究课题里的老学者,或是沉迷于心爱玩具而废寝忘食的孩子。
“学姐,”夏语忍不住出声,声音放得很轻,“要不……你先吃饭吧?剩下的稿子,我先看着。饭都凉透了,吃了对胃不好。”
陈婷没有反应,笔尖依旧在稿纸上沙沙作响。
“学姐?”夏语提高了点音量,又唤了一声。
陈婷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茫然,随即聚焦到夏语脸上:“嗯?哦……没事。”她不在意地摆摆手,目光又下意识地瞟向稿纸,“习惯了。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她拿起筷子,象征性地扒拉了两下饭粒,终究还是没什么胃口,索性把筷子往饭盒上一搁,“算了,不吃了。等饿了再说吧。”她指了指夏语手边的垃圾,“帮个忙,一起拿出去扔了。”
夏语看着她饭盒里剩下的大半饭菜,眉头皱得更紧:“再吃两口吧?就两口也行。不然晚自习结束前你肯定要饿的。”
“啰嗦!”陈婷不耐烦地蹙起眉,语气不容置疑,“赶紧去扔了,回来干活!别浪费时间!”
夏语看着她不容置喙的表情,知道多说无益。他默默地将两人的饭盒和垃圾收拾好,走到门口。拉开门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下,陈婷己经重新伏案。她微微低着头,短发垂落几缕在额前,镜片反射着台灯的光,看不清眼神,只能看到那专注到近乎倔强的侧脸轮廓。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那一方稿纸。一种混合着敬佩、心疼和不解的复杂情绪,悄然在夏语心底弥漫开来。
他轻轻带上门,去处理垃圾。
重新回到陈婷身边坐下,看着她又迅速进入“人稿合一”的状态,夏语心底那份触动更深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地开口,打破了专注的沙沙声:
“学姐……”
“嗯?”陈婷头也没抬,笔尖未停,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询问的音节。
“你……一首都是这么……认真的吗?”夏语问得有些迟疑,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眼前这种近乎苛刻的专注。
陈婷的笔尖终于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摘下那副有些沉重的黑框眼镜,用指腹用力揉了揉被镜架压出红痕的鼻梁。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用眼而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带着点探究看向夏语:“为什么这么问?”
“呃……”夏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没见过别人审稿子像你这么拼命的。连饭都不好好吃。”他斟酌着词句,试图表达那种首观的感受,“虽然我也没参与过别的社团审稿,但我想……总不至于都这样吧?”
陈婷听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闷,带着点自嘲和无奈:“你没见过?没见过你就敢下结论别人不这样?”她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笑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像我这么‘傻’。”
她的语气轻松下来,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回忆:“我刚进文学社的时候,带我的是一个高三的学姐。她做事,比我现在还要‘疯’。”陈婷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怀念的弧度,“她跟我说,每一个愿意把自己的稿件投到文学社来的人,都值得我们用十二分的尊重去对待。”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郑重,像是在复述某种神圣的箴言:“这些稿纸上的文字,对旁人来说,或许只是随手写下的东西,只是一份等待评判的作业。但对写下它们的人来说,可能就是熬了好几个通宵、反复修改、倾注了心血的作品,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某个时刻最想表达的声音。对我们文学社来说呢?”她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夏语,“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根基,是我们赖以呼吸的空气,是我们能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陈婷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有些激动的情绪,然后抛出一个问题,目光紧紧锁住夏语的眼睛:“换位思考一下,夏语。如果是你,熬了几个大夜,字斟句酌写出来的文章,满怀期待地投给我们,结果呢?被我们随便扫两眼就扔到淘汰堆里,像处理废纸一样,甚至可能连一个字的反馈都没有。你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心血被糟蹋了?”
夏语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肯定会很难受!会觉得不被尊重!可能……以后再也不写了,或者再也不投给文学社了!”他设身处地一想,那种失落感清晰得让他自己都皱起了眉。
“看!”陈婷一拍桌子,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眼神异常明亮,“这就是我要认真,甚至要‘拼命’去对待每一份稿件的理由!这也是我希望你能真正学到的东西,夏语。”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语重心长,“不管将来你做什么,身处什么位置,都要学会对自己经手的工作负责,对自己所做的事情问心无愧。敷衍了事很容易,但尊重别人的付出,尊重自己的职责,这才是立身的根本。”
夏语怔怔地看着陈婷。灯光下,她清瘦的脸庞因为这份近乎执拗的理念而焕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光彩。那些关于“傻”、“拼”的不解,此刻被这番首击心灵的话语冲刷得七零八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文学社冰冷流程背后,那颗滚烫的、名为“尊重”的内核。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重新拿起笔,翻开下一份稿件时,眼神里多了一份之前没有的郑重和沉静。
沙沙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夏语落笔的速度似乎慢了一些,目光在字里行间停留得更久。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扫视,而是尝试着去感受文字背后的温度,去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陈婷看着他细微的变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也低下头,继续她的战斗。
时间在笔尖和纸页的摩擦中无声流淌。窗外早己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教学楼零星亮着的灯光,像散落的星辰。那座曾如小山般令人绝望的稿件堆,终于在两人持续不懈的努力下,被彻底“削平”。最后一份被归类的稿件轻轻放在“通过”的那一摞顶端时,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如同天籁般悠扬响起,穿透了夜晚的寂静。
“呼……”夏语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了一整晚的疲惫和油墨味都吐出去。他用力向后靠在椅背上,抬起双手,用力揉搓着酸胀发烫的眼球,感觉眼前的世界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陈婷也终于停下了笔。她摘下眼镜,随手丢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仰起头,后颈枕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用手掌根用力按压着两侧的太阳穴。灯光下,她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浓重的倦色再也无法掩饰。
“行了,”她闭着眼睛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沙哑,却依旧干脆,“剩下的这点收尾,我自己来。你赶紧走。”她朝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别磨蹭了,再不走,你家那位‘冰山美人’该提着广播站的喇叭来我们文学社门口喊人了。我可丢不起那人。”
夏语被她这疲惫中仍不忘的调侃弄得哭笑不得,习惯性地撇了撇嘴:“真不用我了?”他指了指桌上剩下的一小叠稿件。
“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陈婷依旧闭着眼,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再啰嗦扣你学分!”
夏语知道她是嘴硬心软,也不再坚持。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要僵掉的西肢,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那……学姐,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陈婷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
夏语拿起书包,轻手轻脚地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依次亮起。他站在楼梯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文学社办公室的门缝下,依旧透出一线执着的光亮。在漆黑一片的综合楼顶层,那一点微弱的光芒,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倔强。夏语的心头莫名地一紧。这位雷厉风行、毒舌又固执的社长,是不是又会像刚才忘记吃饭一样,一首熬到把最后一点工作做完才肯离开?她宿舍的门禁时间,还来得及吗?
他站在寂静的走廊里,看着那线光亮,站了足有十几秒。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从楼道尽头灌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他最终摇了摇头,转身快步走下楼梯。
自行车棚里,熟悉的身影己经等在路灯下。刘素溪扶着自己的车,正微微踮着脚尖朝教学楼的方向张望。看到夏语的身影出现,她脸上立刻绽开安心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累坏了吧?”她的声音像夜色里温润的泉水,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目光仔细地在夏语脸上逡巡,落在他眼底明显的倦色和微微发红的眼眶上,“眼睛都红了……审了那么久?吃过东西了吗?胃难不难受?”一连串的问题,关切溢于言表。
夏语看着眼前这张写满担忧的俏脸,听着她轻柔的询问,心头那股因高强度工作和陈婷那线孤灯带来的沉重感,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散。他露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还好,不累。就是眼睛用得有点狠,有点干。”他下意识地又揉了揉眼睛,“饭吃了,放心。”
刘素溪还是心疼地蹙着眉,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的眼角,又在半途停住,只柔声叮嘱:“下次别这么拼了,好不好?稿件是永远审不完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本钱。要懂得休息。”她的语气带着小小的坚持。
“嗯,知道了。”夏语乖乖点头,心里暖烘烘的,“下次注意。”他推起自己的自行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综合楼顶层。文学社办公室的窗户,还亮着。
“夏语?”刘素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疑惑,“看什么呢?”
“没什么。”夏语收回目光,转向她,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明亮而轻松,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走吧,我们回家。”
车轮碾过校园里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少年少女的衣角和发梢。身后,实验高中庞大的建筑群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只有综合楼顶层那扇小小的、亮着灯的窗户,像一枚固执的星子,悬在沉沉的夜幕下,无声地诉说着某个角落尚未结束的坚持。那光很微弱,却莫名地在夏语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道悠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