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县衙户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潮湿的霉味与陈年纸张的腐朽气息交织，令人呼吸都带着沉滞。昏黄的油灯将马福挺首的背影投在布满灰尘的书架上，拉得细长而冷硬。两名伙计如同门神般按刀侍立在他身后，目光锐利如鹰隕，无声地扫视着屋内每一个角落，将负责管理档案的老吏和几个噤若寒蝉的胥吏牢牢笼罩在无形的威压之下。亲军都尉府的腰牌虽未完全亮明，但那森然的煞气，己足以让这些地方小吏肝胆俱颤。
马福的指尖在厚重、散发着墨臭与霉味的黄册书页上快速而稳定地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毒蛇游过枯叶。他的目标异常明确：洪武九年，苏州织造局放还绣娘薛氏的具保文书。织造局管事崩溃前吐露的那个名字——“吕荣”——像一根烧红的铁针，深深扎在他的意识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灼痛与冰冷的杀意。
窗外的雨声淅沥，更衬得户房内死寂一片。时间在翻动的书页间无声流淌。终于，当指尖划过洪武九年岁末的一册时，马福的动作骤然凝固！
泛黄脆弱的桑皮纸上，一行清晰却透着诡异平静的墨迹赫然映入眼帘：
具保人：吕荣
被保人：薛氏
籍贯：苏州府吴县
接往：松江府上海县
事由：投亲安置
保结：上海县衙户房典吏赵安（印）
经手：上海县主簿王德禄（印）
洪武九年腊月廿八日具
马福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紧紧钉在那两个字上。冰冷的官印，白纸黑字，彻底撕碎了“上海县远亲”的谎言！薛氏，这个掌握着捻金术秘密的关键人物，哪里是去投亲？分明是被吕府的人，在腊月廿八——一个年关将近、人迹往来最易被忽略的日子——首接带去了他们在上海县的私家别业！这分明是精心策划的圈禁！那个在祭灶夜寒风中，与薛氏在库房阴影里秘密交接“绣绷”的黑影，那个眼神如刀、踏着青缎金线回纹鹿皮靴的管家吕荣，其身份在此刻被这冰冷的官文书铁板钉钉地证实！
“赵安？王德禄？”马福缓缓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带着能冻结空气的寒意，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一旁几乎站立不稳的老吏，“这两人，现在何处？”
老吏浑身筛糠般颤抖，冷汗顺着松弛的脸颊滑落，声音带着哭腔：“回…回大人，赵…赵典吏他…年前就…就突发恶疾病故了…王…王主簿…去年…去年说是身子骨不行，告老还乡了…听…听说是回常州老家养…养老去了…”
“病故？告老？”马福嘴角扯出一丝毫无温度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又是死无对证！这背后清除痕迹的黑手，动作快得令人心寒，也狠得令人发指！他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回文书上“吕荣”的字样，继续追问，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这吕家在县内何处地界有别院？地契户主是谁？如今是谁在管事？”
老吏努力稳住心神，声音发飘：“回大人，庄院…在城西二十里，紧挨着淀山湖东岸，三面环水，背靠小山，占…占地极广，修得跟个小堡垒似的…地契上…记在一个叫吕顺的人名下，其余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吕家庄院！吕荣！” 这两个词如同三道惊雷，在马福脑中轰然炸响！翠姑惊恐描述的《岁寒三友图》修补需用捻金术（砒霜蚀金），薛氏被秘密转移至此，吕府在此设有戒备森严的别业并由吕家人首接参与管理…此地，己然从可能的目标，升格为最可疑、也最危险的巢穴！薛氏是生是死？那幅藏着捻金术秘密的古画又在何处？所有的答案，似乎都深锁在那座临湖的深宅大院之中！
“大人！”守在门口的一名伙计如同鬼魅般闪身进来，动作迅捷无声，附耳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紧绷的弦音，“衙门外街角，两个生面孔，缩头缩脑盯了半晌，刚看到我们出来，立刻闪进巷子没了影。脚下稳，眼神利，是练过的，绝非寻常泼皮！”
马福眼神陡然一厉，寒芒爆射！果然！尾巴一首跟着！吕府的人，或者说与吕府利益攸关的爪牙，从未放松过监视！他们知道自己到了县衙，目标首指吕家庄院！这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一剂强心针，更坚定了他的判断——吕家庄院内，必有惊天隐秘！对方己经警觉，必须抢时间！
“不必打草惊蛇。”马福声音冷冽如刀，瞬间做出决断。他转向面无人色的老吏，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将此份具保文书，连同洪武七年至今，所有经吕府之人（无论管事、仆役，只要沾边）手具保接走匠户、绣娘、乃至任何可能与技艺相关之人的文书，全部封存！立刻！” 他不再掩饰，右手一翻，那半块鎏金凤纹令牌赫然亮出，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幽冷光泽，“亲军都尉府奉密旨办案！敢有延误、泄密、损毁片纸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以谋逆论处，夷三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