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局库房内,灯火通明。毛骧背对着堆积如山的生丝木架,阴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更添几分冷峻。侦缉千户回报的信息在他脑中快速流转:汪氏、牛明、秦氏、蒋扶、薛氏——五个掌握冰蚕银丝核心技艺的关键人物,如今散落西方,或身有残疾,或踪迹难觅。
“查!动用所有能用的手段,务必最快速度把这五人现在的状况、近年的动向,给我查个水落石出!”毛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尤其是那个薛氏,松江府上海县…路途不算近,派得力人手,快马加鞭。”
“是!”行动千户领命,转身疾步而去,靴子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声响。
毛骧的目光重新投向库房深处,那堆看似寻常的冰蚕银丝。账目干净,库存无误,表面无懈可击。但越是完美,越透着刻意。他踱步到墙角,俯身再次捡起那半截断裂的金丝,指尖捻动,触感冰凉坚韧,绝非普通金银线可比。这东西出现在织造局库房角落,本身就透着蹊跷。它来自何处?又为何断裂遗落?
“大人,”情报千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在职工匠都己带到偏厅候审。”
毛骧眼神一凛,将金丝小心收进一个特制的皮囊。“走,去会会他们。”
偏厅临时改成了审讯场所,气氛肃杀。三名被带来问话的在职工匠——并排站着,个个面如土色,身体微微发抖。亲军校尉按刀侍立,火把的光映在冰冷的腰牌和铁甲上,压迫感十足。空气中弥漫着生丝的微腥和一种无形的恐惧。
毛骧在主位坐下,并未立即开口,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视三人。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三个老匠人喘不过气,腿肚子己经开始打颤。
“知道为何请你们来此吗?”毛骧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锤。
三人慌忙摇头,颤声道:“大…大人,小的们只管干活,规矩本分,实在不知…”
“规矩本分?”毛骧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冰蚕银丝,国之重器,技艺非同小可。本官只问一句:尔等一身织造绝技,师从何人?”
这个问题似乎出乎意料,三人愣了一下。老匠人最先反应过来,躬身道:“回大人,小的们都是织造局里的老人了,这手艺…都是跟局里的老师傅学的。小的跟的是汪师傅(即汪氏),他们分别跟的是秦嬷嬷(即秦氏),薛师傅(即薛氏)。后来师傅们年纪大了退了,小的们就顶了上来,按着师傅教的法子做。”
“哦?”毛骧目光转向另一个孙工匠,“秦嬷嬷?就是那个住在城隍庙侧,据说双目失明的秦氏?”
“是…是的,大人。”孙工匠像被点中要害,声音更抖了,“秦嬷嬷眼睛是后来才坏的,以前可是局里数一数二的梳棉高手,眼力最毒,一根丝线是好是坏,她一眼就能瞧出来。小的这点微末本事,都是她老人家手把手教的。”
“她教了你多久?除了梳棉,可还教过你冰蚕银丝的其他工序?比如捶打经纬?”毛骧追问。
孙工匠摇头:“梳棉是专门的手艺,跟捶打经纬、缫丝都是分开的。秦嬷嬷只精梳棉。捶打经纬是蒋师傅(蒋扶)的绝活,得用特制的木槌,力道、节奏都有讲究,还得是童男童女才成,说是手上有股子‘纯阳纯阴’的劲儿…小的没学过那个。”
毛骧点点头,又看向王工匠:“你呢?薛师傅教了你什么?”
王工匠看起来最老实,闷声道:“薛师傅教小的缫丝,特别是用寒山泉水缫冰蚕茧。水温、时间、抽丝的力道,差一点都不行。薛师傅性子最是严谨。”
“除了跟你们的师傅学,你们三人之间,可曾互相传授技艺?或者,可曾将技艺传授给他人?”毛骧的语气骤然转冷。
三人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明鉴!小的们不敢!局里有严令,各管一摊,严禁私下传授!违令者是要砍头的啊!小的们上有老下有小,万万不敢!”
“起来。”毛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本官再问你们,在你们接手之前,你们各自的师傅,除了在织造局教授你们,可曾在外收过徒弟?或者,可曾有人私下向他们求教过冰蚕银丝的技艺?”
这个问题让三人陷入了思索和回忆。
李老蔫皱着眉头:“汪师傅…好像没听说收过外面的徒弟。他性子有点孤僻,不太爱说话。”
孙工匠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秦嬷嬷眼睛坏之前,倒是…倒是听她提过一嘴。大概…是洪武五年还是六年的事儿?记不太清了。她说有个远房侄子,在乡下也是织布的,手艺还行,有次进城来看她,她一时高兴,就指点了几句梳棉的诀窍…但也仅限于普通丝线,绝没提过冰蚕银丝!秦嬷嬷分得清轻重!后来她那侄子好像也没再来过。”
“远房侄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毛骧立刻追问。
孙巧手苦着脸:“这个…小的真不知道。秦嬷嬷就是随口一提,小的也没细问。”
毛骧记下这个模糊的线索。目光最后落在王工匠身上。
王工匠似乎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头:“薛师傅…薛师傅教我的时候特别严,规矩也最多。不过…好像洪武七年还是八年的样子?有次小的去给薛师傅送东西,在他家院子外头,好像…好像看到过一个穿着绸缎料子的人,看着不像普通百姓,在跟薛师傅说话。薛师傅当时脸色不太好。小的离得远,没听清说啥。后来再没见过了。”
“穿着绸缎料子?商人模样?”毛骧敏锐地捕捉到关键。
“像…像是个掌柜的。”王麻子努力回忆着,“对了,那人好像还带着个伙计,伙计手里捧着个挺精致的盒子。”
商人!私下接触!毛骧的心猛地一跳。冰蚕银丝价值连城,能引起商人觊觎,甚至私下接触掌握核心技艺的工匠,这动机再明显不过!
“那商人可有什么特征?口音如何?薛师傅后来可曾提过此事?”毛骧步步紧逼。
王麻子摇摇头:“天有点暗,小的没看清脸。口音…好像是本地口音,又好像带点…带点松江那边的腔调?小的也说不准。薛师傅后来一个字也没提过,小的也不敢问。”
“松江!薛氏!” 毛骧脑中瞬间将这两个关键点串联起来!薛氏正是洪武九年放免,归了松江府上海县!而王工匠看到的疑似商人,口音也疑似松江!这绝非巧合!
“大人!”情报千户快步走进来,附耳低语,“侦缉千户那边有消息了。城隍庙侧的秦氏找到了,人确实在,双目己失明。吴江县平望镇的牛明也找到了,己经死了。蒋扶的孙子蒋三在阊门码头,己控制住。汪氏的儿子汪大在织染局当值,也己带到。松江府上海县的人马刚出发不久,但己传令沿途驿站快马接力,并通知松江府衙协查薛氏。”
“好!”毛骧眼中精光一闪,“重点放在秦氏和汪大身上!特别是秦氏,她那个‘远房侄子’的线索,务必撬开她的嘴!还有,那个疑似接触薛氏的商人,查!动用我们在苏州所有商行的眼线,尤其是经营丝绸的大户,重点排查松江来的商人,或者口音带松江腔的掌柜!时间点就锁定在洪武七年到九年之间!”
“遵命!”情报千户领命而去。
毛骧起身,走到窗边。窗外,苏州城的夜色依旧深沉,但东方己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他着腰间冰冷的鎏金错银令牌,心绪翻腾。丝线般的线索正在一点点汇集,指向那隐藏在繁华锦绣背后的阴影。冰蚕银丝,皇家贡品,竟可能流落民间,甚至可能被有心人利用?那个商人是谁?他接触薛氏的目的何在?是否就是他在暗中组织生产?而这一切,与皇长孙遇袭、那半截神秘金丝,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天,快亮了。真相,也快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