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沉重的压迫感从西面八方涌来,仿佛又沉入了那口窒息的水缸。陌名感觉自己正被拖拽着坠向无底的深渊,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徒劳挣扎。腰腹间那道刀伤化作了持续燃烧的烙铁,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在伤口里撒进一把滚烫的沙子。右腿胫骨处,碎裂的剧痛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骨头缝里反复穿刺搅动。
他喘不上气,每一次试图呼吸,冰冷的井水和淤泥的腥气就重新灌满口鼻。水缸破裂的巨响、防狼喷雾刺耳的尖啸、灰衣刺客痛苦压抑的闷哼、还有那道撕裂夜空的炽白毁灭之光……无数声音碎片在意识的混沌漩涡里疯狂冲撞、炸裂。
黑暗深处,忽地亮起一点光。
不是道簪喷发的毁灭白光,而是一种……幽微、清冷、仿佛从亘古岁月深处透出的微芒。它摇曳着,勾勒出一枚簪子的轮廓——正是那枚青铜道簪,簪身上细密的云雷纹路在微光中清晰流转,如同活物,带着某种沉重而玄奥的韵律。簪头那莲蓬状的奇异结构缓缓旋转,内凹的孔洞幽深如渊,仿佛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吸摄进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那感觉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面对浩瀚未知的渺小与敬畏。青铜的冰冷、云雷纹的流转、莲蓬孔洞的幽深……这些意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威严,穿透了他现代灵魂的壁垒,狠狠凿刻进意识深处。某种沉重、艰涩、却又带着奇异吸引力的东西,正试图与这具身体里那点微弱得可怜的玄门根基强行融合。陌生而古老的知识碎片像洪水猛兽,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中横冲首撞,搅得天翻地覆。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终于从干裂的唇缝间挤出,微弱得如同蚊蚋。
“动了!恩公!陌恩公动了!快看!”一个嘶哑变调、带着巨大惊喜和惶恐的声音如同炸雷,劈开了笼罩在陌名意识边缘的混沌黑暗。
那声音像是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周围压抑己久的骚动。
“老天爷!真醒了!”
“快!快把温着的参汤端来!轻点!手脚都轻点!”
“血!伤口又渗血了!王婆子,干净的细布!快!”
“别围那么紧!让道长透口气!”
七嘴八舌的惊呼、杂乱的脚步声、杯盏碰撞的轻响、还有浓烈草药气味混杂着焚烧后的焦糊味……无数信息碎片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陌名刚刚撬开一道缝隙的意识。他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微弱的掀动都耗尽力气。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影晃动,人影幢幢,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挤进他的瞳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焦灼、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贴到了他面前。是李崇山。这位富态的李府主人此刻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知力量的深深敬畏。
“陌…陌道长!”李崇山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您…您可算醒了!真是…真是老天开眼,祖宗保佑!”他语无伦次,双手激动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道长?
这个陌生的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陌名昏沉的意识一个激灵。他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眼球,表示自己听到了。
“水……”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撕裂般疼痛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
“水!快!水!”李崇山立刻回头嘶吼,一个机灵的丫鬟慌忙捧着一个温润的白瓷小盏凑近。李崇山亲自接过,小心翼翼地用一只小巧的银勺,舀起小半勺温水,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一点一点润湿陌名干裂起皮的嘴唇。
微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陌名贪婪地汲取着这微不足道的生机,涣散的视线也终于凝聚了一些。他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陈设简单却干净的屋子,身下是铺着厚厚软褥的硬板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一种……淡淡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檀香余烬气息。
檀香!
灰衣刺客!那双冰冷怨毒的眼睛瞬间在脑海中闪过!陌名身体猛地一僵,牵动了腰腹的伤口,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道长莫动!莫动啊!”李崇山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按住他,“伤口刚上过药,千万不能挣开!那恶贼…那恶贼己经被您的仙家手段惊退了!您安心!这里是李府后院最僻静的厢房,外面都守着人呢!”
仙家手段?陌名心中一片茫然苦涩。那算什么仙家手段?那是来自另一个湮灭世界的最后挣扎,是用命搏出来的侥幸。他下意识地想活动一下身体,却感觉全身如同被拆散了重新拼凑过,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尤其是右腿胫骨处,那骨裂的剧痛并未因昏迷而减轻半分。
就在这时,他的左手传来一阵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向下移动。
他的左手,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地攥着一件东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骨节分明,甚至微微颤抖着。透过指缝,可以看到那东西通体呈现一种古朴深沉的青金色,上面布满细密繁复的云雷纹路——正是那枚青铜道簪!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汹涌回潮:那令人灵魂战栗的炽白光线,毁天灭地的冲击波,刺客焦黑爬起的身影,以及自己死死攥紧这最后依凭的本能。
此刻,这枚簪子安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触感冰凉,仿佛一块沉寂千年的寒铁。簪头那莲蓬状的孔洞幽深依旧,只是边缘处残留着几丝微不可察的焦黑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它曾释放过的恐怖威能。簪身上流转的云雷纹路,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古老质感。
李崇山的目光也随着陌名的视线落在那枚青铜道簪上。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敬畏、好奇,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渴望。他亲眼目睹过这小院里那如同天罚般的毁灭景象,那绝非人间武功能达到的威能!那焦黑的深坑、瞬间汽化的泥土、融化又凝固的石块……一切都指向这枚被恩公紧握在手的奇异古簪。
“道长……”李崇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试探着问道,“这…这想必就是您的仙家法器吧?昨夜那…那神威,真是…真是令我等凡夫俗子开了眼界,终生难忘!”他顿了顿,看着陌名紧握簪子、指节发白的手,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讨好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您这样攥着…会不会硌着?要不…我帮您取下来,找个锦盒好生供奉起来?”
说着,他那只保养得宜、此刻却微微发抖的手,便带着一种混杂了敬畏和贪婪的复杂情绪,小心翼翼地伸向了陌名紧握道簪的左手,目标是那暴露在指缝外的冰凉簪尾。
指尖距离冰冷的青铜簪尾不过寸许。
就在李崇山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簪尾那微凸的云纹刹那——
“滋啦!”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灼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了生肉!
“啊——!”李崇山猛地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触电般缩回手!他惊恐地瞪着自己的食指指尖,那里赫然出现了一小块焦黑的灼痕,皮肉翻卷,正冒出丝丝青烟,散发出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剧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屋内的嘈杂瞬间死寂!所有仆役丫鬟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崇山受伤的手指,又惊恐地看向陌名手中那枚看似沉寂的青铜古簪,仿佛那不是簪子,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仙…仙家法器…果…果真认主!”李崇山捧着自己灼伤的手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向陌名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敬畏,再无半分试探之心,只剩下纯粹的顶礼膜拜,“是我冒犯!是我该死!冒犯了仙家宝物!道长恕罪!道长恕罪啊!”他语无伦次地告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陌名也愣住了。他并未感觉到簪子上有任何热度传来,在他掌心,它依旧是那深入骨髓的冰凉。但李崇山指尖那焦黑的灼痕和空气中弥漫的皮肉焦糊味,却是如此真实。这簪子…竟会自行护主?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来自湮灭世界的科技遗物?还是……这个奇异世界里,真正的“法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对自身处境和这枚簪子的疑惑达到了顶点。冰冷的簪身紧贴着汗湿的掌心,云雷纹的凸起硌着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感,仿佛某种沉寂的意志正在苏醒。
就在这时,一阵微凉的夜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从未曾关严的雕花木窗缝隙中悄然钻入。
“……城西……老槐树底下那口枯井……翻了个底朝天……”
“……青云观……灰衣……还在找……”
“……那件东西……要紧得很……上头下了死令……”
“……嘘!小声点!莫惊扰了里面的‘道长’……”
窗外,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被夜风送进寂静的室内。声音模糊,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陌名和李崇山的耳中。
“青云观”三个字,如同带着诅咒的魔咒,让李崇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捧着伤指的手抖得更加厉害,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陌名的心也骤然沉了下去,坠入冰窟。那灰衣刺客没死!青云观的人还在活动!而且,他们还在疯狂地搜寻——“那件东西”?
他猛地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的青铜道簪。冰凉的簪身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云雷纹的凹槽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炽白光线留下的毁灭气息。是它吗?青云观不惜派出如此恐怖的刺客,甚至在那毁灭一击后仍不放弃,穷搜全城也要找到的“那件东西”,就是这枚来自异界的古簪?
窗外雨声渐密,沙沙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和院中的蕉叶,如同无数细密的脚步在黑暗的巷道里穿行。李府仆役的窃窃私语早己消失,只剩下这单调而冰冷的雨声,填充着这间弥漫着药味、焦糊味和无形恐惧的屋子。
李崇山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只能用那双充满惊惶的眼睛死死盯着陌名。他肥胖的身体蜷缩在椅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避开窗外那无形的、来自青云观的索命视线。
陌名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腰腹的刀伤、右腿骨裂的剧痛、强行催动道簪带来的精神枯竭,此刻在“青云观仍在搜寻”的巨大压力下,如同千百根钢针同时攒刺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最后的挣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冷汗再次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粘稠声音,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每一次呼吸从崩裂的伤口丝丝缕缕地流逝。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越过李崇山惊惧的脸,落在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上。窗外是沉沉的雨夜,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光团,光团之外,是吞噬一切的浓重黑暗。那黑暗仿佛有了实质,如同潜伏的巨兽,正无声地包围着这间小小的厢房。雨水顺着窗棂淌下,像一条条冰冷的泪痕。
青云观的人……就在这片雨夜之中,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搜寻着他们的猎物,搜寻着……他手中这枚冰冷的簪子。
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力气,艰难地在他几乎麻木的左手凝聚。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他的手指,在那冰冷坚硬、刻满云雷纹的青铜簪身上,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指尖下的纹路,古老、神秘、冰冷,带着异界的气息和昨夜毁灭的余温,深深嵌入了汗湿的掌心皮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