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钱钰锟卧室的地板上投下一道耀眼的金线。宿醉(果汁也能醉人?或许是心醉)带来的轻微头痛,在钱钰锟睁开眼看到床头柜上那杯温水和压在水杯下的纸条时,瞬间消散了大半。
纸条上是钱砚修清隽的字迹:【爸,水是温的。早餐在厨房温着。新年快乐。】
钱钰锟心里像被暖烘烘的棉花糖塞满了,咕咚咕咚喝光温水,套上崭新的、印着夸张福字的大红毛衣,趿拉着拖鞋就冲出了卧室。餐厅己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厨房飘来小米粥和蒸包的香气。钱砚修正坐在晨光里的餐桌旁,安静地看着一本英文期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他穿着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光线里,沉静得像一幅画。
“儿子!新年快乐!!”钱钰锟的大嗓门瞬间打破了宁静,他几步跨过去,张开双臂就想给儿子一个熊抱。
钱砚修在他扑过来前敏捷地放下书,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巧妙地避开了过于热情的肢体接触,却也没离太远:“爸,新年快乐。头还晕吗?”
“不晕不晕!神清气爽!”钱钰锟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大事,猛地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了!等着!爸给你拿大红包!”他转身就往书房冲,那急吼吼的背影,活像个要去挖宝藏的孩子。
不一会儿,钱钰锟就捏着一个厚得惊人、红得刺眼的大红包回来了。那厚度,几乎能把普通红包撑爆两三个。他献宝似的双手递到钱砚修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傻气的得意笑容:“来来来!压岁钱!我儿子今年这么出息,必须得是最大的!”
钱砚修看着那几乎有半块砖头厚的红包,有些哭笑不得。他当然不缺钱,父亲平时给他的零用和卡己经足够宽裕。但这沉甸甸的红包里,装的不是钞票,是父亲那份满溢到无处安放的、笨拙又炽热的爱。
他没有立刻去接。在钱钰锟期待又有点忐忑的目光中,钱砚修忽然往前凑近了一小步,微微歪了下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少见的、属于这个年纪少年人的、近乎狡黠的调皮神情,声音也放软了几分,带着点刻意的拖长音调:“爸——光红包啊?新年第一天,不说点好听的?”
钱钰锟愣住了。他习惯了儿子超越年龄的沉静和包容,习惯了用物质和行动去表达,却极少……不,是几乎从未见过儿子这样带着点撒娇意味的主动索要。这一瞬间,钱砚修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修补者”的沉稳外壳仿佛裂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底下那个也会渴望被宠爱、被哄着的十八岁男孩的模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感动和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钱钰锟的心头,首冲眼眶。他手忙脚乱地把红包往儿子怀里塞,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哽,语无伦次:“说!说!爸说!我儿子……是文曲星下凡!不对,比文曲星还厉害!是……是状元郎!是未来的大学者!是爸的骄傲!是爸的命根子!爸祝你……祝你新的一年,论文拿全国第一!不,世界第一!身体棒棒的!天天开心!想要啥有啥!”他搜肠刮肚地把能想到的所有好词都堆砌出来,笨拙却真诚无比。
钱砚修看着父亲激动得有些泛红的眼圈和语无伦次的祝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不再逗父亲,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红包,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厚厚一沓钞票的轮廓。他脸上那点刻意装出来的调皮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但眼底的笑意更深、更暖:“谢谢爸。祝您新年身体健康,生意兴隆,笑口常开。”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我会好好的,您别太操心。”
“哎!哎!好!好!”钱钰锟连声应着,只觉得这个年过得无比圆满,比签了十个亿的合同还满足。
早餐后,钱钰锟兴致勃勃地要带儿子出门拜年。他特意换上了最气派的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红光满面,整个人像一颗行走的、过于的开心果。
拜年的对象主要是钱钰锟生意场上的几位重量级伙伴和本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每到一处,钱钰锟的介绍词都高度统一且音量惊人:
“李叔/王伯/三爷爷!新年好!给您拜年啦!这是我儿子砚修!就那个考了701分、文科状元、论文进了全国决赛的钱砚修!对对对!就是他!哈哈哈!”
他洪亮的声音和毫不掩饰的炫耀,几乎要掀翻别人家的屋顶。
钱砚修跟在父亲身边,脸上始终挂着得体而温和的微笑,礼貌地称呼长辈,接过红包,得体地应答着各种“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夸赞。他表现得无可挑剔,像一个最完美的、为父亲增光添彩的“作品”。然而,在那些热情洋溢的寒暄和羡慕赞叹的目光背后,钱砚修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在一位本家爷爷家,老人拉着钱砚修的手,慈祥地夸赞了半天,末了,像是随口问道:“钰锟啊,三一那孩子呢?怎么没一起来?那孩子也是顶顶聪明的,听说物理也厉害得很。”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有了一刹那不易察觉的凝滞。钱钰锟脸上灿烂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用更大的笑声掩盖过去:“哈哈哈,三一啊!那小子在他妈那边呢!搞他的物理研究,忙!天才嘛,都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哈哈哈!”
钱砚修清晰地看到,老人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微不可查的叹息。周围的亲戚也默契地转移了话题。那一声关于“三一”的询问,像一个投入热闹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迅速被掩盖,却在湖底留下了痕迹。
在去下一家的车上,钱钰锟似乎还沉浸在刚才被众人羡慕的兴奋中,喋喋不休地讲着哪位叔叔夸他教子有方。钱砚修安静地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挂着红灯笼的街道,手指在口袋里轻轻捏着那个厚得硌人的红包一角,另一只手习惯性地着锦囊里的碎瓷片。
他能感受到父亲那份想要向全世界宣告“我有个好儿子”的强烈渴望,也能感受到父亲在提及钱三一时那份刻意掩饰的失落和尴尬。这热闹的拜年,就像父亲为他精心搭建的另一个金色舞台,他站在聚光灯下,享受着掌声,却也清晰地看到了舞台边缘那片无法照亮的、属于另一个名字的阴影。
“爸,”在车子即将抵达下一家时,钱砚修忽然开口,声音平静,“等会儿……如果还有人问起哥,就说他最近在攻关一个很重要的物理难题,时间很紧。”
钱钰锟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他转过头,有些愕然地看着儿子沉静的侧脸。儿子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但那平静的话语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和……一种超越了他这个父亲的包容。
钱钰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他转过头,看向前方,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眼底深处,翻涌起更为复杂的情绪。这个沉静温和、会抱着他撒娇要“好听的话”、又会在关键时刻维护那个缺席兄长的儿子,像一本深邃的书,他读得懂表面的辉煌章节,却总觉得还有更多他未能理解的幽微篇章。
车子在另一户气派的别墅门前停下。钱钰锟深吸一口气,重新堆起灿烂的笑容,准备再次向世界展示他的珍宝。钱砚修也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恢复了温和得体的微笑,准备再次踏入那片由父亲的骄傲和世俗的艳羡构筑的、温暖又略带喧嚣的聚光灯下。只有他指尖那片温润的碎瓷知道,在这新年的热闹深处,一个年轻的“修补者”心中,关于家庭、关于亲情、关于理解与弥合的课题,从未停止过探索。冰原的裂隙依旧存在,模糊的航道尚未明晰,但新年的阳光,至少在这一刻,暖融融地洒在了这对父子相互依偎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