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厢警局的临时停尸间，位于阴冷潮湿的地下室。
惨白的白炽灯光下，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刺鼻气味。
白露的尸体静静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覆盖着陈砚清那件灰色长衫，只露出一张苍白而平静的脸，仿佛只是沉睡。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苏挽云换上了洁白的法医袍，戴好口罩和橡胶手套，正在进行详尽的尸表和解剖检验。
冰冷的器械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她的动作精准而迅速，重点聚焦在白露咬碎毒牙的自杀方式、氰化物在体内的快速反应路径，以及寻找可能存在的其他线索。
陈砚清抱臂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手中汇总的报告，眉头紧锁。
结案报告需要尽快完成，但白露最后留下的“病苦”铜钱和“疫将至”的警告，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
杜小七被指派整理白露的遗物。后台那间清雅的化妆间里，堆满了华丽的戏服、璀璨夺目的头面、胭脂水粉和各种小物件。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翻检着这些价值不菲的行头，一边忍不住对着空气小声嘀咕，试图驱散心头的压抑：
“啧啧，这行头，这头面，乖乖，够买下小半条霞飞路了吧？白老板也是，挣这么多钱，金山银山堆着，最后就买了颗‘花生米’送自己上路？亏大发了！这买卖做的，比小爷我当年在码头倒腾咸鱼还亏！”
他拿起一个镶嵌着螺钿的精致胭脂盒，习惯性地想打开闻闻里面昂贵的香粉，猛地想起金锤李中毒惨死的模样，吓得手一抖，胭脂盒“啪嗒”掉在铺着绒布的妆台上，“哎呦喂！乖乖隆地咚！这玩意儿可比砒霜还邪乎！白老板的胭脂，那是真·要命啊！”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再不敢乱碰。
苏挽云将那枚冰冷的“病苦”铜钱放入透明的证物袋，举到灯光下反复端详。
背面的“疫将至”三个字，如同诅咒的烙印。“‘疫’…”她低声自语，眉头紧锁，“指向什么？是单纯的诅咒？还是…某种预告？”
她联想到白露对李震山那深入骨髓的恨意，绝不仅仅是制造一场惊吓那么简单。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白露精通药理，心思缜密到令人发指。她是否还用了更隐蔽、更彻底、更缓慢的手段，来确保李震山必死无疑？这“病苦”，是否不仅仅是死前的控诉，而是…某种残酷现实的揭示？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她立刻放下铜钱，转身快步走到存放李震山原始尸检记录和组织样本的柜子前。
当时验尸的重点在于坠楼造成的严重外伤（颅骨碎裂、多脏器破裂出血）、窒息征象（坠地时胸腔受水果摊重压）、烟枪中的“慢惊风”毒物残留、口鼻的磷粉颗粒以及惊吓诱发心脏骤停的综合判断。对于肺部，虽有提及坠楼造成的淤血和轻微挫伤，但并未深入进行病理学检查，毕竟坠楼本身的损伤己经足够致命。
苏挽云取出保留的李震山肺部组织样本，迅速开始制作更精密的病理切片。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急切和专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停尸间里只剩下切片机的细微嗡鸣和苏挽云沉稳的呼吸声。
终于，一片薄如蝉翼的组织切片被置于高倍显微镜下。
苏挽云调整着焦距，目光锐利地扫过视野。正常的肺泡结构、坠楼冲击导致的毛细血管破裂出血、衰老带来的肺气肿样改变…突然，她的目光死死定住了！
视野中，除了这些损伤和自然衰老的变化，赫然出现了大量异常的、呈细长杆状的微生物！
它们成簇或索状排列，形态特征极其典型，绝非坠楼能造成！
苏挽云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进行下一步关键操作——抗酸染色。这是检测肺结核病菌的标准方法。
等待染色的几分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当苏挽云再次将染好色的切片置于显微镜下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视野中，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鲜红色的细长杆菌！
如同无数细小的、燃烧的毒针，狰狞地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形态，那染色特性，再明确不过！
“结…结核分枝杆菌！”苏挽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陈砚清，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惊骇，“而且是活跃期！数量庞大！李震山的肺部有严重的、进行性的肺结核病灶！这绝不是坠楼造成的！这是慢性感染，至少持续了数月以上！”
她立刻翻出李震山生前的问询记录和仆人口供：李震山死前一段时间确实有明显的消瘦、持续性低热、夜间盗汗、轻微咳嗽等症状，但他本人和仆人都将其归咎于“年老体衰”、“心神不宁”和“鬼祟缠身”带来的惊吓，并未深究，更未就医。谁能想到，这竟然是致命的“肺痨”！
“原来如此！”苏挽云飞速推理，思路瞬间贯通，“烟枪！是那杆烟枪！白露取回父亲的遗物烟枪后，不仅改造了暗格投放‘慢惊风’，她极可能还在烟嘴内壁、烟管深处，涂抹了含有高浓度、强毒力结核杆菌的培养物！李震山每次吸烟，都在吸入这些致命的病菌！” 烟草的烟雾本身就对呼吸道有刺激和损伤，加上李震山长期吸烟的慢性支气管炎，更是为结核菌提供了绝佳的温床！
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推论，苏挽云立刻冲向证物柜，取出那杆作为关键物证的黄铜水烟袋。
她拆下烟嘴和烟管，用最细小的刮匙和棉签，在烟管深处最隐蔽的拐角、烟嘴与唇接触的内侧沟槽，小心翼翼地刮取残留物。
这些微量的、几乎被忽略的黑色粘稠物被迅速送去培养和染色。
等待结果的时间同样煎熬。
当培养皿在恒温箱中显示出特征性的菌落形态，并经抗酸染色再次确认后，结论毋庸置疑：烟枪内部隐蔽部位，残留有结核杆菌！与李震山肺部检出的是同一型别！
真相令人脊背发凉！白露的复仇，是彻头彻尾的双重绝杀！
第一重：利用精密的物理诡计（磷粉闪光、次声波）、化学毒药（慢惊风）、心理战术（曼陀罗香致幻、钟楼震动、制造“鬼哭”氛围），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了李震山被“老鬼”吓死的惊悚假象，让其在身败名裂的恐惧中走向死亡。
第二重：利用致命的生物武器——结核杆菌。她让李震山在浑然不觉中，通过他心爱的烟枪，日复一日地吸入病菌。即使他侥幸逃过了坠楼和心脏骤停，也将在“病苦”的折磨中（持续的消耗热、咳血、窒息感），缓慢而痛苦地走向“死苦”！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苦”与“病苦”的完美结合，精准契合了“八苦刑堂”的主题！她不仅要李震山死，还要他死得缓慢、痛苦、尊严尽失！
陈砚清看着苏挽云递过来的两份报告——李震山的肺部结核病理报告和烟枪内部结核杆菌阳性报告，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台面，良久，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沉重无比的话：
“…好一个‘病苦’…她让李震山从里到外，都烂透了。这比一刀杀了他，狠上千百倍。钝刀子割肉…这才是真正的‘老苦’。”
杜小七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伸着脖子看到了报告上的内容，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我的老天爷…乖乖隆地咚！唱戏的杀人，都这么…讲究‘全套服务’？连肺痨都用上了？这…这心思，比黄浦江底还深呐！”
他看着台上白露冰冷的尸体，第一次对这个“蛇蝎美人”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和一丝…敬畏的复杂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