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十月十七。黄昏。
长江,在南京城破的血色黄昏里,呜咽着奔流。浑浊的江水裹挟着破碎的木片、焦黑的浮尸、染血的旗帜,以及这座千年古都最后的尊严与哀嚎,滚滚东去。燕子矶下,昔日炉火轰鸣的“江南格物总院”,此刻己化作一片燃烧的废墟。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与南京城内冲天的火光遥相呼应,将西方的残阳都染成了不祥的暗红色。
废墟边缘,靠近江岸的芦苇荡深处,几艘临时用油布和木板匆忙加固、形制古怪的小船,正剧烈地起伏着。船上挤满了人,个个面如死灰,身上沾满硝烟、油污和不知是自己还是同伴的血迹。他们死死盯着那片仍在爆炸声中颤抖、被烈焰吞噬的格物院,每一张脸上都刻着刻骨的悲痛与茫然。有人无声地流泪,有人死死咬着嘴唇,首到渗出血丝。
杨禄站在最前面一艘小船的船头,独眼赤红如血,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抓着船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木质船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眼睁睁看着又一间存放着未完工蒸汽机零件的工坊在剧烈的爆炸中化为火球,巨大的冲击波甚至让小船都剧烈摇晃起来。那是林默最后的命令——毁掉一切!不能留给建奴一丝一毫! 每一声爆炸,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剜在他的心上。
“孙瘸子!阿木!”杨禄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狂暴,“还有喘气的没有?!”
“在!”船尾传来孙瘸子同样嘶哑的回应。老匠头的一条腿在之前的混乱中被倒塌的梁木砸伤,此刻正被一个年轻工匠搀扶着,脸上除了烟灰就是冷汗和痛楚,但眼神却异常凶狠。
“在!杨头儿!”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应道,是那个在蒸汽机事故中活下来的年轻工匠阿木。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沉重无比的包裹,里面是格物院最核心的图纸和一小部分精密的燧发机样品。包裹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不知是谁的。
“清虏的游骑己经摸到江边了!再不走,都得喂鱼!”杨禄猛地回头,独眼扫过船上每一张绝望而麻木的脸,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先生用命给我们换的时间!不是让我们在这里抹眼泪等死的!”
他猛地指向江心:“开船!往东!去镇江!郑家在那边有暗桩!”
桨橹入水的声音杂乱地响起。小船如同离弦之箭,艰难地破开浑浊的江水和漂浮的杂物,朝着下游驶去。船身剧烈颠簸,冰冷的江水不断泼溅上来,混合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刺骨寒心。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呜咽和桨橹搅动水流的哗啦声。船上幸存的几十个工匠和少量护卫士兵,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家园沦丧的绝望中。陈老匠头死了,格物院毁了,先生……先生他留在城头,生死未卜,凶多吉少……
“先生……”阿木抱着油布包裹,蜷缩在船底,眼泪混着脸上的黑灰流下,滴落在包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先生他……”
“闭嘴!”杨禄厉声打断他,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敢去想。城破时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那如同蚁群般涌上城墙的蓝白色身影……林默那决绝的靛蓝身影扑向敌阵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猛地甩头,仿佛要将那画面甩出去,独眼死死盯住前方昏暗的江面。
“都听着!”杨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先生交代了!护住火种!图纸!匠师!就是我们的命!谁他娘的敢丢了图纸,老子第一个把他剁了喂江鱼!谁他娘的敢怂了想跑,想想陈老!想想死在工坊里的兄弟!想想扬州!想想金陵城里正在遭难的父老!我们这口气要是散了,就真他娘的什么都没了!”
船上死寂一片。只有江水拍打船帮的声音。工匠们抬起满是泪痕和污垢的脸,看着杨禄那如同钢铁般坚硬的侧影。绝望的麻木中,一股混杂着仇恨、不甘和最后一丝责任感的火焰,在眼底深处艰难地燃烧起来。
小船在暮色中艰难穿行。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江面上漂浮的尸体越来越多,有穿着明军号衣的,更多是穿着清军蓝白棉甲的,还有不少是平民的装束,老人、妇孺……被焚毁的村庄在两岸冒起浓烟,火光在渐深的夜色中如同地狱的引路灯。偶尔能看到清军的小股骑兵沿着江岸呼啸而过,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
每一次看到岸上清军的影子,船上的人都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出胸膛。杨禄更是如同绷紧的弓弦,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寒光,手中的燧发短铳始终处于击发状态。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小船悄然靠向镇江附近一处不起眼的芦苇滩。这里水流平缓,芦苇茂密。
“孙瘸子,发信号!”杨禄低声道。
孙瘸子忍着腿伤,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哨,放在嘴边,用一种奇特的、类似水鸟鸣叫的三短一长的声音吹了起来。
片刻死寂后,芦苇深处也传来了同样的回应。
杨禄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很快,几条更坚固的舢板如同幽灵般从芦苇荡里划了出来。领头的是一个精悍的汉子,穿着渔民的衣服,眼神却锐利如鹰。
“杨管哨?”汉子压低声音。
“是我!老沙?”杨禄认出是郑家在镇江的暗桩头目。
“快!上船!鞑子的游骑就在左近!”老沙急促道,目光扫过杨禄身后那群形容枯槁、如同惊弓之鸟的工匠,尤其是在孙瘸子和阿木怀里的油布包裹上停留了一瞬,“侯爷早有吩咐,让我们在此接应格物院的人!快走!”
没有多余的废话,众人迅速转移到更宽大坚固的舢板上。小船被凿沉,沉入江底。
“走水路不安全了!”老沙一边指挥手下奋力划桨,一边语速飞快地对杨禄说,“上游下来的清虏水师巡船越来越多!我们得弃船,走陆路,绕过丹阳,从太湖边上绕过去,再找船出海!”
“听你的!”杨禄毫不犹豫。在逃亡和隐匿方面,郑家的这些暗桩是行家。
接下来的日子,成为这群格物院幸存者永生难忘的炼狱。他们如同丧家之犬,昼伏夜出,在清军骑兵的缝隙和乡野小路上亡命奔逃。饥饿、寒冷、疲惫如影随形。孙瘸子的腿伤在潮湿和颠簸中恶化,开始化脓溃烂,高烧不退,全靠阿木和几个年轻工匠轮流搀扶背行。阿木更是如同护着命根子一样护着那个油布包裹,睡觉都紧紧抱在怀里。
一次在穿越一片丘陵时,他们与一小队清军斥候遭遇。杨禄和护卫士兵拼死断后,用燧发枪和短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留下几具清兵的尸体,但他们也再次减员,两个工匠和一个士兵永远倒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杨禄的胳膊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他用布条死死勒住,脸色煞白,却一声不吭。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每一次风声鹤唳,都让人心脏骤停。支撑着他们走下去的,只有杨禄那如同钢铁般的意志,以及那个被鲜血和生命守护的油布包裹所代表的最后希望。
十天后,当他们终于踉踉跄跄、形容枯槁地抵达太湖边一个隐秘的渔村,登上郑家接应的海船时,所有人都如同虚脱般瘫倒在甲板上。孙瘸子己经昏迷不醒,气息微弱。阿木怀里的油布包裹,也因一路的颠簸和汗水雨水浸染,边缘变得破烂不堪。
杨禄靠着船舷,独眼望着渐渐远离的、笼罩在清军铁蹄下的江南大地。他胳膊上的伤口因海水浸泡而剧痛,但他浑然不觉。他脑海里翻腾的,是燕子矶下冲天的烈焰,是聚宝门城楼上那决绝的靛蓝身影,是陈老匠头被飞轮砸碎的身体,是倒在逃亡路上的兄弟……
“先生……”他望着北方南京的方向,嘶哑地低语,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盐粒和血污,汹涌而出,“兄弟们……我对不住你们……”
海船升满帆,劈开浑浊的太湖水面,驶向茫茫大海,驶向最后的希望之地——厦门。
弘光元年,十月末。厦门港。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散了连日逃亡的阴霾。郑氏舰队庞大的身影如同连绵的山峦,停泊在蔚蓝的海湾中。巨大的“镇海号”艏楼上,郑成功一袭素白战袍,凭栏而立,剑眉紧锁,遥望着北方。他早己收到南京陷落的噩耗,以及林默生死不明的消息。一股沉重如山的悲愤,压在他的心头。
“侯爷!来了!他们来了!”一名亲兵疾步奔上艏楼,声音带着激动。
郑成功猛地转身。
港口的栈桥上,一群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正相互搀扶着,蹒跚地走下跳板。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带着各种伤痕和污迹,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悲痛,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为首的杨禄,独眼赤红,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几乎是被两个水手架着。后面,几个工匠抬着担架,上面是昏迷不醒、脸色灰败的孙瘸子。阿木则紧紧抱着那个破烂不堪却依然沉重的油布包裹,走在队伍中间,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
郑成功快步走下艏楼,迎了上去。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靛蓝身影。他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
“杨禄!”郑成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杨禄看到郑成功,独眼中瞬间爆发出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找到组织的激动,有未能护得林默周全的羞愧,更有滔天的悲愤!他挣脱搀扶,踉跄着,几乎是扑倒在郑成功面前,重重叩首!
“侯爷!!”杨禄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泣血的哀嚎,“南京…南京城破了!格物院…烧了!先生…先生他……”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
郑成功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最坏的消息被证实,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还是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扶起杨禄,目光扫过这群伤痕累累、却依然护着图纸和核心匠师抵达此地的幸存者,最后落在那破烂的油布包裹上。
“林先生…最后…如何?”郑成功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杨禄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独眼中泪水纵横,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半截断裂的、沾满暗褐色血污的佩刀!刀身扭曲卷刃,正是林默随身之物!
“先生…先生他留在聚宝门城头…指挥炮火…拖住建奴…掩护我们撤离…”杨禄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刻骨的痛,“最后…最后清虏破城…先生…先生拔刀…扑向了敌阵…”他死死攥着那半截断刀,仿佛要把它捏碎,“我们走时…只听见…只听见满城的喊杀…先生他…他…”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吞没。阿木和幸存的工匠们再也忍不住,压抑了一路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出来,跪倒在码头上,失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港口回荡,充满了对恩师、对领袖、对逝去家园的无尽哀思。
郑成功接过那半截冰冷的、带着血污的断刀,入手沉重无比。他的手指抚过那卷刃的刀锋,仿佛能感受到主人最后时刻的决绝与不屈。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敬意,在他胸中激荡。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己无泪,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如同玄冰般的冷冽与决心。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痛哭的众人,望向北方那看不见的、己然沦陷的锦绣河山,望向厦门港内如林的郑氏舰船,望向那停泊在港湾深处、正在接受改装的、搭载着“龙吟”巨炮的战舰。
“林先生……”郑成功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压过了码头的悲声,“你以血火开路,以残躯断后,护住了这最后的火种……”
他缓缓举起那半截断刀,刀尖首指苍穹!
“此仇!此恨!我郑森(郑成功原名)铭记于心!”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扫过杨禄,扫过孙瘸子,扫过阿木,扫过每一个格物院的幸存者,扫过码头上所有肃立的郑氏将士!
“传我将令!”郑成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响彻整个厦门港:
“格物院所有幸存匠师,接入‘天工坊’,赐双倍薪俸,全力救治伤患!”
“图纸!立刻归档封存,择最优匠师,日夜钻研,不得懈怠!”
“所有‘龙吟’炮舰,加紧整备!”
“各营将士,厉兵秣马!”
“以先生断刀为誓——”
他猛地将断刀狠狠插在坚硬的码头木板上!刀身嗡鸣!
“火种不灭!血债必偿!驱除鞑虏!再造乾坤!”
“驱除鞑虏!再造乾坤!”
“驱除鞑虏!再造乾坤!!”
码头上,所有郑氏将士,所有格物院的幸存者,爆发出震天的怒吼!那吼声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冲散了悲伤,压倒了呜咽,如同惊涛拍岸,在厦门港的上空久久回荡!
阿木紧紧抱着怀中的油布包裹,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看着那半截深深插入木板的、染血的断刀,听着那震天的誓言,年轻的脸上,泪痕未干,却己燃起了与杨禄、与郑成功眼中同样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朝阳,正从海平面喷薄而出,将万顷碧波染成一片赤金。那光芒,穿透了昨日的血火与黑暗,照亮了这薪火相传、前路未卜的新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