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
渤海湾。
铅灰色的低垂天幕下，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粒，如同鞭子般抽打着浑浊的海面。海不再是海，而是一片翻涌着巨大浮冰和死亡气息的灰色坟场。无数碎裂的冰凌在浪涌中碰撞、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浓重的、带着咸腥和铁锈味道的雾气弥漫在海天之间，将视野压缩到令人窒息的程度。
在这片死亡的冰海上，一支庞大得令人心悸的舰队，正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钢铁巨兽群，沉默地碾过浮冰，破浪前行！
八旗水师！或者说，是清廷倾尽北方之力、强征无数民船、辅以部分缴获的明军战船、临时拼凑起来的庞然大物！船型杂乱不堪，从简陋的平底沙船、渔船，到稍大的漕船、福船，甚至几艘形制不一的旧式战船，密密麻麻，挤满了海面。船帆破旧，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许多船只的甲板上甚至能看到临时加固的木栅和土垒，显得不伦不类。船与船之间，用粗大的铁链和绳索粗暴地连接着，试图在风浪中维持那脆弱的阵型。无数穿着臃肿棉甲、脸色冻得青紫的八旗兵丁和强征来的汉人水手，瑟缩在船舷边，眼神麻木而恐惧地望着这片吞噬一切的海上炼狱。
多铎，这位镶白旗旗主、和硕豫亲王，正屹立在舰队最前方一艘经过改装、体型稍大的福船艏楼上。他裹着厚重的玄狐大氅，英俊而阴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穿透浓雾，望向南方那片未知的、象征着财富与毁灭的彼岸。冰冷的海风吹拂着他盔顶的猩红盔缨，猎猎如血旗。他的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石门寨那焚天烈焰、龙纛倒塌的耻辱，皇太极耳畔永不停歇的嗡鸣，还有林默那张如同跗骨之蛆般萦绕在噩梦中的脸……这一切，都将在今日用鲜血洗刷！用南明小朝廷的彻底覆灭来祭奠！他要用这铺天盖地的简陋船队，用八旗勇士无畏的尸骨，填平这渤海湾！踏平登州！将那个躲在郑逆羽翼下的“妖人”林默，揪出来碎尸万段！
“传令！”多铎的声音冰冷坚硬，如同刀锋刮过冻土，在呼啸的风浪中清晰传出，“各牛录！约束部众！按预定方位！给本王冲！登岸之后，鸡犬不留！第一个踏上登州城头的勇士，赏万金！赐贝勒爵！”
“嗻！”传令兵嘶声应诺，旗号摇动，号角呜咽着将这道充满血腥的命令传遍整个杂乱而庞大的船队。船队如同被驱赶的兽群，在风浪和浮冰的夹缝中，发出沉闷的呻吟，艰难地调整着方向，朝着浓雾深处、隐约可见的陆地轮廓，发起了亡命的冲击！
然而，就在这千帆竞发、浊浪排空的死亡冲锋发起不久！
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仿佛来自深海巨兽肺腑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风浪的咆哮和冰凌的挤压声！声音的源头，并非来自登州海岸，而是……来自清军庞大船队侧翼那片更加浓重、更加深不可测的迷雾深处！
多铎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侧翼那片如同凝固牛奶般的浓雾中，毫无征兆地，刺出无数根高耸入云的巨大桅杆！桅杆之上，悬挂着的并非清军杂乱的旗帜，而是清一色深蓝色的、如同凝固海水的巨大硬帆！帆上，一个斗大的、筋骨虬结、充满剽悍之气的“郑”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紧接着，如同鬼魅撕开帷幕，一艘艘体型庞大、线条刚硬流畅、覆盖着漆黑厚重船板的巨型战舰，冲破浓雾，显露出它们狰狞而威严的真容！高耸的艏楼如同移动的城堡，舷侧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兽睁开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眼睛！船身吃水极深，航行在浮冰密布的海域却异常平稳，破冰前行，气势磅礴！当先一艘巨舰，艏楼最高处，一面巨大的、深蓝色的“郑”字帅旗在寒风中狂舞！旗下，一个身着银亮山文甲、身披猩红大氅的年轻身影按剑而立，身姿挺拔如青松，目光锐利如鹰隼，正是郑成功！
郑家舰队！他们竟然没有死守登州港，而是如同最狡诈的猎人，将庞大的主力悄然埋伏在了清军侧翼的迷雾之中！利用这恶劣的海况，完成了致命的包抄！
“郑逆！是郑逆的主力！”清军船队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原本就混乱的阵型瞬间更加骚动！那些强征来的民船水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调转船头！
“慌什么！”多铎厉声咆哮，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凶戾，“狭路相逢勇者胜！传令！前队变后队！左翼迎敌！弓弩手准备！火油准备！跳帮！给本王接舷！淹也要淹死他们！”
他深知郑家船坚炮利，远射己方绝非对手！唯一的生机，就是利用船多势众，不计伤亡地冲上去！用八旗擅长的近身肉搏和火攻，淹死这些海上的骄子！
清军庞大的、如同漂浮垃圾场般的船队，在多铎的严令和督战队的钢刀逼迫下，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发出绝望的嘶吼，调转笨拙的船身，朝着侧翼那如同钢铁城墙般压来的郑家舰队猛扑过去！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出，虽然大多被郑舰高耸的船舷和厚实的挡板挡住。一些悍不畏死的清军小船，点燃了装载猛火油和干草的小筏，如同火流星般撞向郑舰！
“哼！困兽犹斗！”郑成功立于帅舰艏楼，猩红大氅在寒风中烈烈作响，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冰冷的杀意和掌控全局的自信。他猛地一挥手：“传令！各舰！保持距离！炮火延伸！左舷‘龙吟’准备！目标，虏酋旗舰及周边大船！给本侯……敲掉他们的狗头！”
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波，通过旗语和号角瞬间传遍整个郑家舰队！
轰！轰！轰！轰！
首先发威的是郑舰侧舷密布的佛郎机炮和仿制的红夷大炮！橘红色的炮口火焰在浓雾中次第亮起！沉闷如滚雷的炮声震耳欲聋！致命的实心铁弹呼啸着撕裂空气，狠狠砸进清军密集的船队中！
噗！咔嚓！轰！
木屑纷飞！船板碎裂！人体在巨力下瞬间化为肉泥！一艘挤满兵丁的平底沙船被炮弹拦腰击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瞬间断成两截，带着上面数十名清兵的凄厉惨嚎，迅速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另一艘稍大的福船被击中船尾，舵机粉碎，打着旋儿撞向旁边的友船，引发更大的混乱！
清军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之墙！伤亡惨重！
但这仅仅只是前奏！
就在清军船队被猛烈炮火打得晕头转向、阵型大乱之际！
郑成功帅舰以及几艘体型最大的主力舰侧舷，几处位置更高、被厚实挡板保护的炮窗猛地推开！露出几个黑洞洞、口径远超寻常火炮的发射口！那并非炮管，而是……经过特殊加固的、带有导轨的发射架！
“目标锁定！标尺七！放！”各舰负责“龙吟”的军官嘶声咆哮，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狂热！
嗤——！
尖锐的、不同于炮弹出膛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数道拖着浓烈白烟的、纺锤形的巨大黑影，如同来自地狱的投矛，从郑舰侧舷呼啸而出！它们划过低平的弹道，速度快得惊人！带着刺耳的尖啸，无视了清军船队绝望射出的箭矢和零星炮火，精准地扑向多铎所在的旗舰及其周围几艘作为支撑点的大型船只！
多铎站在艏楼上，眼睁睁看着那几道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拖着长长烟迹的“巨箭”破空而来！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石门寨那场焚天烈焰的恐惧记忆，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脸色剧变，失声厉吼：“拦截！快拦截！是‘神火’！”
晚了！
第一枚“龙吟”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砸在旗舰前方一艘充当肉盾的大型福船甲板上！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整个海面都被瞬间压缩又猛地炸开的恐怖巨响！紧接着，是远超佛郎机炮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浪！
那艘大型福船的船体中央，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球瞬间膨胀开来！坚固的船板如同纸糊般被撕裂、掀飞！冲天的烈焰混合着浓密的黑烟和无数破碎的船体碎片、人体残肢，如同火山喷发般腾空而起！爆炸的核心区域，海水被瞬间蒸发，形成一个巨大的、沸腾的气泡！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呈环形向西面八方猛烈扩散！
轰！轰！轰！轰！
另外几枚“龙吟”几乎同时命中目标！多铎旗舰左后方一艘大型漕船被首接命中吃水线！猛烈的爆炸瞬间将船体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冰冷的海水疯狂涌入，船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下沉！右前方一艘改装战船被击中艏楼，整个船艏连同上面数十名兵丁瞬间消失，化作漫天燃烧的碎片！
多铎的旗舰，虽然未被首接命中，却被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和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波及！巨大的船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剧烈摇晃、颠簸！艏楼上的多铎被狠狠抛起，重重摔在冰冷的甲板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回响和船体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是漫天飞舞的燃烧碎木和血雨！浓烈的硝烟、焦糊的人肉味和猛火油燃烧的恶臭，瞬间充斥了他的口鼻！
“稳住！给本王稳住！”多铎挣扎着爬起，头盔歪斜，脸上沾满烟灰和不知是谁的鲜血，状若疯魔地嘶吼！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更大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慌浪潮中！
“天罚！又是天罚！”
“龙王爷发怒了！快逃啊！”
“船要沉了！救命！”
清军船队彻底崩溃了！亲眼目睹那如同神罚般的毁灭景象，看着几艘作为支柱的大型战船在烈焰和爆炸中化为碎片沉没，所有的勇气和纪律瞬间化为乌有！恐惧如同瘟疫般以爆炸点为中心疯狂蔓延！强征来的水手哭喊着跳海求生，八旗兵丁在混乱中自相践踏，督战队的钢刀再也无法阻止这雪崩般的溃败！无数船只如同没头苍蝇般互相碰撞、倾覆，冰冷的海面上瞬间漂浮起无数挣扎的人头和绝望的呼救！
郑家舰队如同冰冷的死神，在弥漫的硝烟和混乱中，有条不紊地调整着炮口，佛郎机炮的轰鸣再次响起，无情地收割着那些试图逃离的船只。
多铎死死抓住艏楼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混乱，死死盯向郑成功帅舰的方向。那面深蓝色的“郑”字帅旗下，那个年轻的身影依旧挺立如松。而在那身影旁边，艏楼最高处，一个穿着靛蓝短褂、身形清瘦的身影，正静静地凭栏而立，目光穿越混乱的海面，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地锁定了他！
是林默！
尽管隔着硝烟和距离，多铎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冰冷、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如同看着死人般的漠然！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刻骨耻辱和一种深沉的、无力回天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多铎！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宝刀，刀锋首指郑成功帅舰的方向，发出野兽般的、充满不甘与怨毒的咆哮：
“林默——！！！郑逆——！！！本王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他的咆哮声在爆炸的余音、船只沉没的哀鸣和无数濒死的惨嚎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帅舰艏楼之上。
海风带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吹拂着林默额前的碎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被冰冷海水冲刷了千万年的礁石，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幽深的光芒，平静地映照着远处海面上那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毁灭的盛宴。看着多铎的旗舰在混乱中如同孤岛般徒劳挣扎，看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镶白旗旗主如同濒死的困兽般发出最后的咆哮。
郑成功站在他身侧，银亮的山文甲在硝烟中依旧闪耀着寒光。他看了一眼林默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侧脸，又望向那片彻底崩溃、正在被郑家舰队无情收割的清军船队，年轻的脸上充满了胜利者的豪情和一种开创未来的锐气。
“林先生，”郑成功的声音带着海风般的清冽和力量，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此战之后，东南半壁，乃至这万里海疆，将是我汉家儿郎重整乾坤的基石！先生的‘龙吟’，当为此新世之号角！”
林默缓缓收回目光，转向郑成功。他没有回应那关于新世的豪言，只是看着这片被鲜血和硝烟染红的海域，看着那些在冰冷海水中挣扎沉没的八旗兵丁，也看着那些在郑舰炮火下化为齑粉的简陋船只。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复仇的快意，有对逝者的悲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洞穿历史迷雾后的、沉重的清醒。
“侯爷，”林默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礁石，每一个字都带着海风的咸涩和硝烟的灼热，“龙吟……终是毁灭之声。”
他微微停顿，目光投向更遥远的、被浓雾和硝烟笼罩的西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在烈火与疯狂中摇摇欲坠的紫禁城，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龙椅上、被恐惧彻底吞噬的帝王。
“真正的乾坤再造……”林默的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
“需要的……不只是火。”
郑成功脸上的豪情微微一凝，若有所思地望向林默深邃的眼眸，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象征着无尽纷争与苦难的大陆腹地。海风更急，卷起帅旗猎猎作响，如同为新生的力量，也为那必将被焚毁的旧世，奏响的序曲与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