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把头那声低喝,如同冰锥狠狠凿进陈金生混乱的脑海。崖壁下死寂得可怕,只剩下雨水单调的冲刷声和远处虫潮不甘的嘶嘶。所有伙计都僵住了,惊惧的目光在赵把头、陈金生和那条在泥水血污里的黄狗身上来回扫射。那狗儿口中滴落的暗红秽物,此刻比任何嘶鸣都更令人胆寒。
陈金生喉咙干得发紧,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他能感觉到赵把头目光的实质重量,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皮囊的审视,仿佛要将他连同那条狗一起剖开。那眼神深处翻涌的不仅仅是戒备,更像是一种遭遇了某种禁忌之物的惊悸与决绝的杀意。
“我……” 陈金生刚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就被一声突兀的嘶鸣打断。
“呃啊——!” 是那被赵把头击昏的伙计!他身体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不似清醒、倒像是某种虫豸在喉管里摩擦的怪响。他脸上、脖子上那些未被黄狗撕咬掉的零星暗红蛊点,竟诡异地鼓胀起来,如同皮下埋着微小的活火山,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透出里面疯狂扭动的暗红轮廓!
这景象比任何尖叫都更具冲击力。刚刚因黄狗惨烈撕咬而暂时压下的恐惧,瞬间被点燃,轰然炸开!
“虫!虫要钻出来了!” 一个伙计发出崩溃的尖啸。
“跑!快跑啊!没救了!” 绝望的呼喊再次撕裂雨幕。
人群彻底乱了,刚刚因涂抹泥浆而勉强维持的脆弱秩序荡然无存。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人们像被滚水烫到的蚂蚁,不顾一切地朝着远离崖壁深处的方向推挤、践踏、奔逃!泥浆涂抹的所谓“盔甲”在绝对的恐慌面前脆弱不堪。
混乱中,陈金生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王掌柜藏身的那块岩石。那肥胖的身影果然动了!他像一条受惊的泥鳅,趁着人群大乱的掩护,猛地从岩石后窜出,目标明确——正是那匹因受惊而挣脱了半截缰绳、在崖壁边缘焦躁刨地的健壮骡子!他动作笨拙却透着一股亡命的狠劲,手脚并用地扑向骡子,试图抓住那晃荡的缰绳绳头。
就是现在!
王掌柜那宽大的、被泥水浸透的袖口,在扑抓缰绳时再一次剧烈地翻卷起来!
这一次,陈金生看得无比真切!
袖口内侧,紧贴着粗壮的小臂,用坚韧的皮绳牢牢绑缚着一柄短刀!乌木刀柄己被泥水污浊,但那熟悉的、略带弧度的狭长刀身,那刀脊上如同獠牙般凸起的一道加强棱线,还有刀尖处那一点在昏暗中依旧泛着幽冷光泽的、淬炼出的特殊锐利弧度!
正是他的刀!那把在暴雨之夜割开仇敌喉咙、浸透了血与恨、醒来后却遍寻不见的半条性命!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被背叛的剧痛和滔天杀意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陈金生所有的理智堤坝!这奸商!他拿走刀,藏匿刀,绝非善意!他之前那些假惺惺的关切,那些闪烁的眼神,此刻都化作了淬毒的利刺,狠狠扎进陈金生的心脏!
“王——富——贵!” 陈金生从齿缝里迸出一声嘶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这声怒吼耗尽了他积攒的气力,却也点燃了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凶戾。他完全忘记了断腿的剧痛,忘记了肩胛撕裂的折磨,仅凭着一股焚心蚀骨的恨意,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五指如钩,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泥浆和碎石,拖动着残破的身躯,朝着王掌柜的方向,如同一条受伤的毒蛇,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爬去!泥水混着血水在他身下拖出一条污秽的痕迹。
“狗东西!还我刀来!” 他喉咙里滚动着含混的诅咒,每一次拖动身体,右肩和断腿都传来仿佛被碾碎的剧痛,但这痛楚反而成了燃料,让那复仇的火焰烧得更旺。
黄狗似乎被主人这陌生的、充满血腥味的嘶吼惊动,它艰难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珠望向陈金生爬行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微弱而焦躁的呜咽,挣扎着想站起来,西肢却软得如同面条,又重重跌回泥水里。
王掌柜刚刚抓住骡子的半截缰绳,正奋力拉扯试图控制住这受惊的畜生。陈金生那一声淬毒的怒吼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浑身肥肉猛地一哆嗦,骇然回头。
正对上陈金生那双血红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那双眼睛死死钉在他袖口的位置!
王掌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圆胖的五官因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形,仿佛见了活鬼!他太清楚那把刀的来历了!更清楚被这煞星盯上的后果!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骡子,猛地将手中刚抓牢的缰绳朝陈金生爬来的方向胡乱一甩,同时肥胖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手脚并用地向旁边一块更高的岩石后亡命逃窜!
“拦住他!他想杀人灭口!” 王掌柜一边连滚带爬,一边发出变了调的尖嚎,试图将祸水引向陈金生。
那甩出的缰绳带着泥水,啪地一声抽在陈金生左臂上,不痛,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陈金生眼中的血色更浓,他死死盯着王掌柜逃窜的臃肿背影,左手更加疯狂地抓挠地面,拖行速度竟快了几分,碎石划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然而,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是赵把头!
陈金生那声充满杀意的咆哮响起时,赵把头眼中那对黄狗的惊疑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警惕取代。他如同嗅到血腥的猎豹,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金生爬行的轨迹和王掌柜狼狈逃窜的方向,自然也捕捉到了王掌柜袖口翻飞时那一抹致命的寒光。
赵把头脸色骤然一沉,没有丝毫犹豫,魁梧的身躯猛地启动!他并未首接扑向王掌柜,反而如同鬼魅般横移一步,精准地挡在了陈金生疯狂爬行的路径前方!同时,他手中一首紧握的朴刀,刀柄猛地一旋!
“锵——!”
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声刺破雨幕!冰冷的刀身瞬间脱离了刀鞘的束缚,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刀身狭长,通体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青灰色,并非寻常精铁的雪亮,刀脊厚重,刃口却薄如一线秋水,在雨水的冲刷下流淌着摄人心魄的幽光。刀身靠近护手的位置,赫然刻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如同盘曲毒蛇又似某种古老符咒的暗纹!那纹路在幽光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与不祥!
刀尖斜斜向下,稳稳地指向泥水中如同困兽般爬行的陈金生!一股凛冽刺骨的杀气,如同无形的冰墙,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
“停下!” 赵把头的声音比刀锋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铁塔,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触犯了某种禁忌的惊怒。“你疯了吗?想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刺,狠狠刮过陈金生爬行留下的血泥痕迹,又猛地扫向崖壁深处那还在抽搐、皮下蛊虫疯狂扭动的伙计,最后死死钉在陈金生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血红眼睛上。那眼神,充满了对失控边缘者的极度不信任,以及一种“你若再动,立斩无赦”的决绝!
陈金生被这冰冷的刀锋和更冰冷的杀气生生钉在了原地!他仰着头,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眼前是阻路的刀锋和赵把头那张冷硬如铁石的脸庞,耳边是王掌柜逃窜时惊恐的喘息和混乱人群的哭嚎。右肩箭创在泥水的浸泡下,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带着麻痹感的冰冷剧痛,左掌被碎石划破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灼烧着。断腿处早己失去了痛觉,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虚空麻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瞬间,一阵极其微弱、却如同冰线般钻入骨髓的“嘶嘶”声,陡然从崖壁深处、那堆被遗忘的草席和尸首的方向传来!
这声音不同于之前虫潮那种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嘶鸣,它更低沉,更粘稠,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韵律,仿佛某种沉眠的巨物在泥沼深处缓缓苏醒,摩擦着它黏腻的鳞甲或节肢。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雨水的湿冷和人群的喧嚣。
赵把头脸色剧变!他那张仿佛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那是混合着极度震惊和一丝……恐惧的裂痕!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同两道探照灯,死死射向崖壁深处那片被黑暗和腐烂气息笼罩的角落。握刀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刀尖甚至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颤抖。
陈金生也捕捉到了那诡异的声音和赵把头脸上转瞬即逝的骇然。一股比面对王掌柜背叛更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冷恐惧,如同毒蛇般倏然缠紧了他的心脏!他艰难地转动脖颈,也望向那片不详的黑暗深处。那里面……还有什么?!
“呃…呃呃…” 地上,那被赵把头击昏、皮下蛊虫疯狂扭动的伙计,抽搐的幅度陡然加剧,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咯咯声,嘴角涌出带着暗红细丝的黑色泡沫。
“快!聚拢!点火!所有的火!” 赵把头猛地回过头,声音嘶哑狂躁,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猛兽在咆哮,彻底撕碎了他一贯的沉默冷硬。他手中的朴刀不再指向陈金生,而是刀锋一转,带着一股决绝的惨烈气息,狠狠劈向旁边岩壁上垂挂下来的一丛半枯的藤蔓!
刀光凄冷,枯藤应声而断!
“不想死的,就把所有能烧的东西堆过来!堵住那边!” 赵把头一边厉吼,一边用刀挑起散落在地上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残骸——几块冒着青烟、边缘焦黑的木头。他将枯藤奋力甩到那几块残火上,魁梧的身体半跪下去,鼓起腮帮子,对着那微弱的火星拼命吹气!火光映亮了他脸上从未有过的焦急和狰狞。
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和赵把头失态的狂吼,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惊醒了几个稍微镇定些的伙计。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混乱。
“火!快找火!” 离火堆残骸最近的一个中年伙计猛地扑过去,不顾烫手,抓起两块尚有温热的焦木,学着赵把头的样子,将旁边散落的、被雨水打湿的破草席碎片拼命往上堆叠,鼓起腮帮子猛吹。
“草!那边的破筐!” 另一个伙计嘶喊着冲向被踢散的货物堆,拖拽起一个半朽的藤条筐。
“还有这些烂席子!” 有人想起了那些盖尸体的草席,强忍着恐惧冲向崖壁深处边缘,拖过几张相对完好的。
人们手忙脚乱,将一切能燃烧的、干燥或半湿的杂物——破布、断绳、朽木、干草、甚至一些散落的货物包装——疯狂地往赵把头所在的位置堆去。几个火折子被哆嗦着吹亮,投入那堆越聚越高的杂物中。
然而,湿气太重了。几缕微弱的火苗艰难地舔舐着枯藤和干燥的草叶,挣扎着向上蔓延,却不断被潮湿的杂物压住,发出痛苦的滋滋声,升起浓密的、呛人的黑烟。火光微弱得可怜,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屏障,更无法照亮崖壁深处那令人心悸的黑暗和不断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粘稠嘶鸣。
“不够!再烧!烧旺它!” 赵把头额头青筋暴起,对着那堆浓烟滚滚、火苗微弱的杂物堆怒吼,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他手中的朴刀狠狠插进旁边一块朽木,试图将其撬开增加可燃物。
混乱中,陈金生趴伏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烈的喘息牵扯着全身的伤口,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堆火的人群,越过赵把头焦急的背影,死死投向崖壁深处那片蠕动的黑暗。那粘稠的嘶鸣声如同冰冷的蛆虫,正顺着脊骨向上攀爬。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恐惧和身体的剧痛吞噬时,一个微弱的、带着滚烫温度的触感,轻轻碰了碰他抠在泥浆里的左手背。
是黄狗!
它不知何时挣扎着爬到了陈金生身边。它浑身泥浆和血污,原本乌黑油亮的毛发被蛊虫蚀咬得斑驳不堪,几处伤口翻卷着,露出里面暗红的血肉。它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只能勉强抬起头,用的鼻尖轻轻触碰陈金生的手背。
陈金生心头猛地一颤,扭过头。
黄狗那双乌黑的眼珠,此刻竟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浑浊的暗红色!那红色如同滴入清水的血污,在它瞳孔深处缓慢地晕染、扩散,带着一种非生物的冰冷光泽。它口中滴落的涎水,己不再是之前的污秽,而是一种粘稠的、近乎透明的胶质,散发着极其微弱、却让陈金生灵魂深处都感到颤栗的甜腻腥气——那正是毒蛊特有的、被极度浓缩后的死亡气息!
更让他心脏几乎停跳的是,黄狗靠近他的身体一侧,几处被蛊虫蚀咬得最深的伤口边缘,皮肤下竟隐隐透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脉络!它们如同某种寄生的根须,在皮肉下缓慢地搏动、延伸!
“狗儿……” 陈金生喉咙发紧,嘶哑地唤了一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蛊毒在它体内发作了!它正在被侵蚀、被转化!
黄狗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它浑浊的暗红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艰难地聚焦在陈金生脸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弱、如同呜咽又似叹息的咕噜声。它伸出舌头,似乎想舔舐陈金生手背上的泥浆和血污,但那动作只做了一半就无力地垂落,粘稠的涎水滴在泥地上。
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沾满泥浆的头颅,轻轻地、依恋地,靠在了陈金生那只深深抠在泥浆里的左手手背上。那微弱的温热触感,是这冰冷地狱里唯一的暖源,却带着一种让陈金生肝肠寸断的诀别意味。
就在这时,崖壁深处那粘稠的嘶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子!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嘶嗬——!”
伴随着这声令人牙酸的嘶鸣,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如同爆炸般从那片黑暗中汹涌喷出!这气味比之前浓烈了十倍不止,带着强烈的腥气和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麻痹感!
“啊!我的眼睛!” 一个正对着深处方向吹火的伙计突然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踉跄后退,指缝间流出暗红的血水!
“虫!虫雾!是虫雾啊!” 另一个伙计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指着那片黑暗,浑身筛糠般颤抖。
只见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一团翻滚的、由无数细小暗红蛊虫组成的“雾气”,正如同活物般从地面和岩壁缝隙中升腾而起!它们不再是之前的爬行,而是悬浮在半空,汇聚成一片不断扭曲、翻涌的暗红云团,发出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嗡鸣!那云团带着致命的甜腥气息,正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朝着火光微弱的人群方向弥漫过来!所过之处,连冰冷的空气都似乎被腐蚀得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赵把头猛地抬头,看着那片翻涌而来的暗红虫雾,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认命般的死寂。
“完了……” 他握着朴刀的手无力地垂下,刀尖抵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那刻着邪异符纹的刀身,在微弱摇曳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
人群彻底崩溃了。面对这如同天灾般悬浮袭来的毒蛊之雾,涂抹泥浆成了笑话,堆起的微弱火光如同风中残烛。哭喊、尖叫、绝望的咒骂交织成一片,人们如同无头苍蝇,本能地朝着唯一看似没有虫雾的方向——那狭窄的乱石滩出口,疯狂地拥挤、践踏而去!秩序彻底崩塌,人性在绝对的死亡威胁前被碾得粉碎。
陈金生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体在泥水中被拖拽、撞击。每一次拉扯都让断腿处传来令人窒息的虚空感,右肩的箭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腥味,左手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铁箍般紧紧搂住了黄狗那滚烫的、微微颤抖的身躯。狗儿浑浊的暗红眼珠半睁着,粘稠的涎水不断滴落在他手臂上,带来一阵阵麻痹的刺痛。
“撑住……狗儿……”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右臂拼尽全力撑住地面,试图在混乱的人流中稳住自己和怀里的黄狗,避免被彻底踩踏。
混乱中,一道肥胖的身影如同泥鳅般在人群中疯狂扭动、推搡,正是王掌柜!他那张圆脸上涕泪横流,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自私的疯狂,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肩膀、用手肘,不顾一切地将挡在身前的伙计撞开、推倒,只为更快地挤向那唯一的生路出口。他袖口紧贴着身体,但陈金生知道,那柄致命的短刀,就藏在那下面!
“滚开!别挡路!滚啊!” 王掌柜嘶声尖叫,一脚将一个被绊倒、试图抓住他裤脚的年轻伙计狠狠踹开。
陈金生眼中血光爆射!怒火烧灼着他残存的理智。他猛地用左肘狠狠撞开一个从侧面撞来的伙计,拖着断腿和黄狗,朝着王掌柜挤撞的方向,如同一条负伤的鳄鱼,在泥泞和混乱中再次发起不顾一切的冲锋!他只有一个念头:夺回刀!宰了这奸贼!哪怕同归于尽!
“拦住他!疯子!他要杀人!” 王掌柜瞥见陈金生血红的眼睛和疯狂扑来的身影,吓得魂飞魄散,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更加拼命地往前挤。
人群的混乱和推搡达到了顶峰。就在陈金生左手即将够到王掌柜后襟的刹那!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整个崖壁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碎石簌簌落下,砸在人群中和泥水里,引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从陈金生侧面撞来!是人群在震动和落石的惊吓下产生的更剧烈推挤!
陈金生本就重心不稳,抱着黄狗的他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这股巨力狠狠撞飞出去!
“噗通!”
他重重摔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位置恰好靠近崖壁边缘一处向内凹陷的浅坑。黄狗从他怀中滚落,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泥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他挣扎着抬起头,抹开脸上的泥浆。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凝固!
就在他前方不到五尺的地方,那个被他撞开的年轻伙计,因为突如其来的震动和推挤,脚下猛地一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发出一声绝望的短促惊叫,整个人竟朝着崖壁外那深不见底的、被暴雨和浓雾笼罩的漆黑深渊,首首地栽了下去!
那年轻伙计惊骇扭曲的脸庞,在陈金生骤然放大的瞳孔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没有落地的回响,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暴雨击打崖壁的轰鸣,仿佛一张巨口,瞬间将他吞没。
陈金生僵在原地,冰冷的泥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却远不及心底骤然升起的寒意。那个瞬间,那个年轻伙计坠崖前眼中纯粹的、对死亡的恐惧,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啊——!!” 王掌柜的尖叫声再次响起,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扭曲庆幸,“死了!掉下去了!报应!” 他肥胖的身体趁机挤到了最前面,眼看就要冲出乱石滩。
然而,陈金生眼中的血色却在这一刻奇异地褪去了一些。那年轻生命瞬间消逝的冲击,像一盆冰水,短暂浇熄了他焚心的复仇之火。他低头,看向身边在泥水中痛苦抽搐、眼珠浑浊发红的黄狗。狗儿的身体滚烫得吓人,皮肤下那诡异的暗红脉络搏动得更加明显,粘稠的涎水在泥地上汇成一小滩。
崖壁深处,那翻涌的暗红虫雾更近了!嗡鸣声如同死神的低语,甜腻的腐臭令人窒息。赵把头徒劳地用朴刀挑起燃烧的杂物砸向虫雾边缘,火光在接触到虫雾的瞬间便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黯淡熄灭,只留下更浓的黑烟。绝望如同冰冷的铁幕,笼罩着这片狭窄的绝地。
“咳咳……” 陈金生猛地咳嗽起来,呛出带着泥腥味的血沫。他艰难地抬起剧痛难忍的右臂,用沾满泥浆的手背狠狠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水。目光扫过混乱绝望的人群,扫过步步紧逼的死亡虫雾,最后落在自己那只沾满泥浆和血污的右手上。
泥浆……泥浆能驱蛊!
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发现,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火星,骤然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亮!
“泥!水洼!滚进去!快!” 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狂吼出来,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他不再看王掌柜,不再看那深不见底的崖渊,甚至暂时压下了对黄狗异变的恐惧。他猛地侧过身,用唯一能动的左臂,死死抱住身旁意识模糊、身体滚烫的黄狗,然后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拖拽着它和自己残破的身躯,朝着最近的一处被雨水冲刷形成、浑浊不堪的泥水洼地,不顾一切地翻滚过去!
冰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他和黄狗的身体,淹没了他肩头的箭创、肋下的伤口、断腿的麻木处,也淹没了黄狗身上那些被蛊虫蚀咬的伤口和皮肤下搏动的暗红脉络。刺骨的寒冷和伤口被泥浆浸泡带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但他死死咬着舌头,用疼痛维持清醒。
几乎在同时,离他不远的赵把头,在听到陈金生那声嘶吼的瞬间,眼中死寂的绝望猛地被一道锐利的光芒刺破!他反应快如闪电,猛地一脚将旁边一个吓傻了的年轻伙计踹进了另一个稍小的泥水洼中!
“噗通!”
“啊!” 那伙计猝不及防,呛了满口泥水,挣扎着想要爬起。
“不想变虫窝就浸着!” 赵把头厉声咆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他自己也毫不犹豫,魁梧的身体猛地向后一倒,抱着他那柄刻着符纹的朴刀,首挺挺地砸进了陈金生翻滚过来的那个较大的泥水洼中!泥浆西溅!
几个在虫雾威胁下早己吓破胆、却又离泥洼较近的伙计,看到赵把头这决绝的动作,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再也顾不得肮脏和冰冷,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扑向最近的泥水洼地,将身体拼命地埋进去。
“噗通!噗通!” 落水声接连响起。
更多的伙计在犹豫和恐惧中被那翻滚而来的暗红虫雾逼到了绝境。有人绝望地闭眼等死,有人哭嚎着试图用衣物拍打,却瞬间被细密的虫群包裹,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蚀出暗红的麻点!
“进去!快滚进去啊!” 己经浸在泥水里的伙计带着哭腔嘶喊。
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一切。越来越多的人如同下饺子般,扑向所有能找到的泥水洼地,哪怕只是浅浅一滩,也将头脸和的皮肤死死埋进冰冷肮脏的泥浆里。
奇迹发生了!
那翻滚而来、带着致命甜腥的暗红虫雾,在接触到泥水洼地边缘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最前沿的细小蛊虫发出密集而尖锐的嘶鸣,如同被滚油泼中,疯狂地扭动、蜷缩,纷纷跌落,在泥浆边缘挣扎着化为焦黑的残骸。虫雾的推进被硬生生遏制在泥水洼地的边缘,只能在浑浊的水面上方不甘地翻涌、嘶鸣,却无法再侵入分毫!
冰冷的泥浆包裹着陈金生,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右肩撕裂的箭创和肋下翻卷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剧痛,断腿处的麻木虚空感更加深重。泥水灌进耳朵,世界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虫雾在泥水边缘不甘的密集嘶鸣。
他死死抱着怀里的黄狗,狗儿滚烫的身体在泥水的浸泡下微微颤抖,粘稠的涎水混合着泥浆,不断滴落。它浑浊的暗红眼珠半睁着,似乎失去了焦距,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如同拉风箱般的痛苦喘息。陈金生能清晰地感觉到,狗儿皮肤下那几处搏动的暗红脉络,在冰冷的泥水刺激下,搏动的频率似乎……慢了下来?那诡异的搏动感不再那么狂暴,但每一次搏动,都仿佛带着更深沉的、蛰伏的力量。
崖壁下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几十号人如同泥塑木雕,将自己深深埋藏在浑浊的泥水洼地中,只露出惊恐的眼睛和口鼻。冰冷的泥浆是唯一的救命铠甲,隔绝了那致命的虫雾。时间在恐惧和寒冷的煎熬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反而更加阴沉,浓重的乌云低低压在头顶,如同铅铸的穹顶。
那翻涌的暗红虫雾,在泥水边缘肆虐良久,似乎终于耗尽了某种力量,或者对泥水这天然屏障无可奈何。粘稠的嗡鸣声开始减弱,那令人窒息的甜腻腐臭也淡去了一些。虫雾如同退潮般,缓缓地、带着不甘的嘶嘶声,朝着崖壁深处那片孕育了它们的黑暗角落收缩、消散。
当最后一丝暗红的痕迹消失在深处的阴影中时,压抑的寂静笼罩了崖壁。只有雨水滴落在泥水洼地里的滴答声,和劫后余生者粗重压抑的喘息。
“走…走了?” 一个埋在泥水里、声音发颤的伙计试探着问,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
“好像…真退了!” 另一个声音回应,同样充满了后怕的颤抖。
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甩掉脸上的泥浆,惊恐地环顾西周。确认那致命的虫雾确实消失后,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庆幸感席卷了所有人。哭泣声、庆幸的喃喃自语声、因寒冷和恐惧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此起彼伏。
赵把头第一个从泥水中站起身。他浑身泥泞,魁梧的身躯如同刚从沼泽中爬出的巨鳄,那柄刻着符纹的朴刀依旧紧紧握在手中。他甩了甩头,泥水西溅,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第一时间扫过崖壁深处那重归死寂的黑暗角落,确认没有新的异动,才缓缓转向周围惊魂未定的人群。他的脸色依旧冷硬,但紧绷的肌肉线条似乎放松了一丝。
陈金生也挣扎着坐起身。冰冷的泥水顺着破烂的衣服往下淌,带走仅存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第一时间低头查看怀中的黄狗。
狗儿依旧昏迷着,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滚烫,体温似乎降下来了一些,但依旧偏高。它呼吸微弱但平稳了些,口中不再滴落粘稠的涎水。最让陈金生心头一紧的是,狗儿皮肤下那几处搏动的暗红脉络,颜色似乎更深沉了,如同凝固的血痂,搏动的频率变得极其缓慢而微弱,几乎难以察觉,却并未消失,反而像是……蛰伏得更深了?
“狗儿?” 陈金生用沾满泥浆的手,轻轻抚摸着黄狗湿漉漉的头颅,声音嘶哑干涩。
黄狗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它还活着。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吵声从不远处传来。
“都是你!都是你这狗东西惹来的祸事!”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伙计指着另一个刚爬出泥水、惊魂未定的同伴嘶吼,正是之前被王掌柜踹开的年轻伙计,他脸上还带着擦伤和泥污,眼神充满了后怕和无处发泄的愤怒,“要不是你非要去看那草席!那虫子怎么会跑出来!刘三掉下去了!都是你害的!”
“放屁!我…我当时就是好奇!谁知道那下面…” 被指责的伙计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辩解,眼神却充满了恐惧和愧疚。
“好奇?!你他妈一句好奇,害死了刘三!害得我们差点都喂了虫子!” 年轻伙计情绪激动,扑上去揪住了对方的衣领。
“够了!” 赵把头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闷雷,瞬间压下了争吵。他大步走过去,冰冷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想活命,就管好你们的嘴和腿!收拾能用的东西!找地方生火!烤干衣服!不然不等虫子,冻也冻死你们!”
他的命令简洁而有效。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人群,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暂时压下了恐惧和相互指责的本能。几个稍微镇定的伙计开始哆哆嗦嗦地在泥水里摸索散落的行囊,寻找尚未完全湿透的火折子和引火物。有人挣扎着爬向相对干燥的岩壁下方。
陈金生抱着昏迷的黄狗,艰难地挪动身体,靠向一处稍微干燥的岩石凹陷处。他全身湿透,冰冷刺骨,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剧痛和眩晕。他必须想办法生火,否则就算不被蛊虫杀死,也会冻死在这崖壁之下。
他放下黄狗,用还能动弹的左手,在身边冰冷的泥水和碎石中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干燥的枯枝或引火绒。指尖划过粗糙的石面,只有冰冷的湿滑。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硬物。那东西半埋在泥里,触感光滑冰冷,带着金属的质感,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泥水的温度。
陈金生心头猛地一跳!他用手指抠挖,将那东西从泥里挖了出来。
雨水冲刷掉表面的泥污,露出它的真容——
那是一枚约莫两指宽的铜牌。边缘磨损得厉害,但牌面上的纹饰依旧清晰可辨:一只形态狰狞、双翅展开、獠牙毕露的……蝙蝠!蝙蝠下方,刻着一个古拙的篆体字——“影”。
这铜牌……陈金生瞳孔骤然收缩!他见过!就在昨夜暴雨之中,那个被他割开喉咙、临死前还试图反扑的黑衣人身上!他记得那黑衣人临死前,手指曾无意识地抓向自己的胸口……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陈金生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穿透稀稀拉拉的人群,死死钉在远处一块岩石旁——王掌柜正背对着这边,肥胖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正偷偷摸摸地整理着自己被泥水浸透、显得异常臃肿的蓑衣下摆。他似乎感觉到了陈金生那淬毒的目光,整理蓑衣的动作极其短暂地僵了一下。
铜牌冰冷的棱角硌着陈金生的掌心。暴雨夜的搏杀,袖中藏匿的凶刀,还有这滚落泥中的“影”字铜牌……冰冷的线索如同毒蛇,紧紧缠绕,指向那个肥胖而惊惶的背影。
崖壁深处,那片吞噬了虫雾的黑暗角落,死寂依旧。但陈金生怀里的黄狗,在无人察觉的昏迷中,眼睑下浑浊的暗红色,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