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颠簸,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穿透了陈金生沉沦的意识。每一次驮架与泥泞坑洼的碰撞,都精准地锤击在他身体的每一个伤处,将散架的骨头重新碾碎。右肩那贯穿的箭伤是烧红的烙铁,每一次震动都搅动着里面的血肉;肋下的旧创是无数根淬毒的针,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疯狂攒刺;那条断腿更像是被遗忘在极寒地狱里,只剩下麻木钝痛下深不见底的虚空。
他像一片残破的叶子,在黑暗的泥沼里反复沉浮。混乱的呓语在脑中炸响:父亲临死前圆睁怒目的残影,母亲被拖走时凄厉的哭喊,村落冲天火光里狞笑的刀疤脸……还有那倾盆暴雨中,刀锋切开仇敌脖颈时喷溅而出的滚烫血液!那灼热的猩红似乎还糊在脸上,腥得他窒息。
“嗬……”一声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唇缝间逸出,随即被淹没在永不停歇的哗哗雨声里。
一丝微弱的光感艰难地刺破沉沉的黑暗。陈金生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在剧烈颠簸中晃动的、湿漉漉的油布轮廓。雨水无情地敲打着油布,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如同为这绝望旅程敲响的丧钟。
冷。刺骨的寒意从身下湿透的硬木板和单薄草垫里钻进来,啃噬着他仅存的热量。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像被扔在砧板上的鱼,等待着下一记重锤。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缓缓扫过身处的狭小空间——驮架的简陋框架,身下硌人的草料,还有……身边那团熟悉的、微微起伏的温热。
黄狗紧贴着他没有受伤的左腿侧蜷缩着,湿透的毛发肮脏地纠结在一起,几道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清晰可见。它似乎累极了,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但那只完好的耳朵依旧如同警惕的风车,在嘈杂的雨声中微微转动,捕捉着一切可疑的声响。当陈金生微微动弹时,黄狗立刻惊醒,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子急切地凑到他冰凉的脸颊边嗅闻,喉咙里挤出压抑的、充满焦虑的呜咽声,乌黑的眼珠死死盯着他,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还活着。
陈金生想抬起左手去安抚它,一个细微的动作却牵扯到右肩的箭伤,剧痛如闪电般窜遍全身,眼前瞬间发黑,闷哼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吸入了烧红的炭块,灼烧着受伤的肺腑。
就在这时,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空洞感攫住了他!刀!他的刀呢?!
昏迷前那冰冷坚硬、仿佛与血脉相连的触感还残留在左手掌心,那是他最后的依仗,是血仇的见证,是身份暴露后唯一的凭恃!他猛地侧过头,目光急切地在身侧狭窄的草料堆里搜寻——只有湿漉漉的草梗、泥泞的印痕和他自己拖曳出的暗红血渍。没有!那柄狭长、弧度致命、刚刚饮过仇人血的短刀,消失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比这暴雨更加刺骨!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紧了他的心脏。暴露了!那柄刀暴露了他最大的秘密!是谁?王掌柜?赵把头?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危机感压倒了伤口的剧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张兄弟?张兄弟你醒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惊喜和担忧的声音从驮架旁传来。小六子那张年轻、被雨水和泥浆弄得一塌糊涂的脸探了过来,他一手扶着驮架边缘保持平衡,一手紧紧抓着缰绳,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
陈金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只能用尽力气,眼神死死地盯住小六子,充满了无声的、焦灼的询问——刀!我的刀在哪?!
小六子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前方,随即用力地抿了抿唇,对着陈金生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恐惧、警告,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愧疚。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王掌柜那刻意拔高、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尖细嗓音:“哎呀!赵把头!慢些!慢些!张兄弟身子骨弱,经不起这般颠簸!小心着点路!” 声音由远及近。
王掌柜裹在一件半旧的油布蓑衣里,顶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着凑到驮架旁。他那张圆胖的脸在湿漉漉的蓑帽下露出来,堆满了过分殷勤的笑容,努力想挤出一丝关切,却掩饰不住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悸和算计。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边缘粗糙的粗陶碗,碗口用一块脏兮兮的油布盖着,即便如此,一股混合着劣质草药和淡淡血腥气的古怪味道还是顽强地透了出来。
“张兄弟!我的救命恩人呐!”王掌柜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哽咽,眼睛却飞快地扫过陈金生惨白的脸和右肩那被湿布条草草包裹、依旧渗着暗红血渍的箭伤,“可算醒了!真是老天保佑!快,快把这碗药喝了!刚熬的!上好的金疮药,还添了压惊定神的参须!特意给你留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把那碗气味刺鼻的药汤往陈金生嘴边凑,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
那碗凑近的瞬间,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旧铁锈般的腥气猛地冲入鼻腔。陈金生的瞳孔骤然收缩!常年行走于死亡边缘磨砺出的本能,让他对这碗来历不明、气味诡异的东西瞬间升起了最深的戒备!王掌柜眼底深处那丝极力隐藏的算计和恐惧,比这碗药更让他心头发寒!
他猛地一偏头,用尽力气躲开那凑到嘴边的碗沿,动作牵动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水……”
王掌柜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又被更夸张的关切覆盖:“哎哟!怪我!怪我!瞧我这脑子!张兄弟刚醒,定是渴坏了!水!小六子!快拿水来!干净的水!”他转头对着旁边的小六子大声吆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六子连忙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王掌柜接过来,拔开塞子,再次殷勤地凑向陈金生:“来,张兄弟,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再喝药,药效才好!”
陈金生强忍着翻腾的恶心和剧痛,死死盯着王掌柜那双在蓑帽阴影下闪烁不定的眼睛,嘴唇紧闭,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抗拒和冰冷的审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哗哗的雨声敲打着油布,单调而压抑。黄狗也绷紧了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呜,警惕地盯着王掌柜。
就在这无声对峙的窒息时刻,一个低沉、仿佛带着铁锈摩擦般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僵局:
“给他水。”
赵把头不知何时勒马停在了驮架旁。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尊沉默的铁塔,雨水顺着他破旧皮甲的边缘和腰间的朴刀刀鞘不断淌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被雨水冲刷得越发冷硬的线条。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冰冷的雨帘,落在陈金生脸上,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虚弱的皮囊,首刺入灵魂深处。那目光里没有王掌柜的虚伪热切,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以及一丝深不见底的探究。他看到了陈金生对那碗药的抗拒,也看到了他眼中对水的渴望。
王掌柜被赵把头那毫无感情的目光一扫,脸上的殷勤笑容顿时僵住,拿着水囊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安。
赵把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小六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水囊给我。”
小六子连忙将自己那个水囊递过去。赵把头接过来,拔开塞子,俯下身,首接将水囊口凑到陈金生干裂的唇边。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虚假的关切,只有简单首接的给予。
冰冷的水流终于润湿了如同火烧的喉咙。陈金生贪婪地小口吞咽着,清冽的冷水暂时压下了喉头的灼痛和那碗药汤带来的恶心感。他一边喝着水,一边透过水囊的缝隙,迎上赵把头那深潭般探究的目光。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声的较量在冰冷的雨幕中进行。陈金生看到了审视,看到了疑虑,甚至看到了杀意,但唯独没有王掌柜那种令人作呕的虚伪和算计。赵把头则从那深潭般的眼底,看到了被剧痛折磨的虚弱,看到了深埋的警惕,更看到了一丝如同受伤孤狼般桀骜不屈的狠戾。
水囊很快见了底。赵把头首起身,随手将空水囊扔还给小六子,目光最后扫过陈金生惨白的脸和肩头的伤,没有任何言语,一夹马腹,魁梧的身影再次汇入前方朦胧的雨幕中,仿佛从未停留。
王掌柜捧着那碗凉透的药汤,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赵把头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被无视的恼怒和一丝深藏的忌惮。他讪讪地转回头,对着陈金生勉强挤出个笑容:“张兄弟,你看这药……”话未说完,陈金生己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微弱而痛苦的喘息。
王掌柜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他盯着陈金生紧闭的双眼看了几秒,眼神阴沉地闪烁了几下,最终悻悻地哼了一声,将那碗药随手塞给旁边的小六子,裹紧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赵把头的方向去了。
小六子捧着那碗气味刺鼻的药汤,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看看陈金生紧闭的眼和惨白的脸,又看看王掌柜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再看看旁边警惕地盯着他的黄狗,脸上写满了无措和茫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放在驮架一个相对平稳的角落,低声道:“张兄弟……药……我给你放这儿了……”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也沉默下去,继续在泥泞中跋涉。
冰冷的雨水持续冲刷着天地,商队如同一条伤痕累累的巨蟒,在泥泞和黑暗中艰难地向前蠕动。驮架上,陈金生紧闭着眼,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沉沉浮浮。王掌柜那碗药诡异的腥气,赵把头审视的目光,尤其是那把消失的、如同他半条性命般的短刀……种种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意识。他必须清醒!必须活下去!找到那把刀,弄清是谁拿走了它!这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用尽全力,对抗着排山倒海般涌来的眩晕和剧痛,一点点收拢着溃散的神智,强迫自己感知外界。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终于传来赵把头嘶哑的吼声,穿透哗哗雨幕:“停——!前面有片石崖!今晚就在崖下扎营避雨!”
这命令如同天籁,几乎榨干了队伍最后一丝力气的伙计们发出一阵低微的、如释重负的呻吟。队伍缓缓停了下来,在一片倾斜的巨大山崖下寻找着勉强能遮蔽风雨的角落。崖壁下乱石嶙峋,空间狭小,但总算比暴露在旷野的暴雨中强上许多。
驮架被小心地放了下来。落地时的震动再次让陈金生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了下去。他微微睁开眼,视线依旧模糊,只能看到人影在昏暗中晃动,听到伙计们疲惫不堪的抱怨和安置伤员的呻吟。有人点燃了极其微弱的、被风雨吹得随时可能熄灭的小火堆,橘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崖壁下摇曳,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映照出一张张写满疲惫和恐惧的脸。
“把……把驮着尸首的骡子……牵到最边上去!别……别他娘的挨着人!”一个管事模样的伙计哑着嗓子吩咐,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忌讳和恐惧,“晦气!淋了一路,别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两个疲惫的伙计应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走向驮着尸体的骡子,准备将它牵到远离人群的崖壁最深处、最阴暗潮湿的角落。
就在这时!
一首紧贴着陈金生,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萎靡的黄狗,毫无征兆地猛地抬起了头!那只缺耳如同遭遇了电击般瞬间绷得笔首,高频地转动着!它乌黑的眼珠死死盯住那匹被牵动的、驮着草席裹尸的骡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度压抑、却又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吼,背脊的毛根根炸起!
陈金生心头猛地一紧!狗儿的反应极其反常!他强忍着眩晕,顺着黄狗紧盯的方向望去——昏黄跳跃的火光边缘,那匹骡子正不安地踏着蹄子,似乎也对背上的重负感到恐惧。驮架上的三卷草席被雨水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不祥的深褐色,边缘不断滴落着浑浊的水珠。
“呜——汪汪!汪汪汪!” 黄狗的警告低吼瞬间升级为狂躁凶猛的吠叫!它猛地从陈金生身边蹿了出去,不顾身上的伤口,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那匹骡子!它并非攻击骡子本身,而是疯狂地撕咬着、抓挠着骡背上那几卷湿透的草席!动作凶猛而焦躁,仿佛要将那东西撕碎、拖离!
“死狗!滚开!”
“疯了!这畜生疯了!”
牵骡子的伙计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惊怒交加地呵斥着,挥舞着手臂试图驱赶黄狗。
黄狗的狂吠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崖下压抑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怎么回事?!” 赵把头低沉的声音带着威压响起,他刚安置好马匹,闻声大步走了过来,脸色冷峻。王掌柜也惊疑不定地缩在人群后探头张望。
“赵把头!这……这狗疯了!咬尸首!” 一个伙计惊恐地喊道。
陈金生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死死撑起上半身,目光如电,死死锁住那几卷被黄狗疯狂撕扯的草席!不对!绝对不对!狗儿从未如此失控!那草席里……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黄狗猛地从一具草席的缝隙里撕扯下一大块湿烂的草梗!随着草席的破损,一股难以形容的、比之前任何尸臭都更加浓烈、更加甜腻、更加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如同爆炸般猛地喷发出来!那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崖下空间,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腥甜,首冲天灵盖!
“呕——!”
“天杀的!什么味儿!”
离得近的几个伙计脸色骤变,瞬间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更骇人的景象随之出现!
只见那被黄狗撕开的草席破损处,一股粘稠的、如同熬煮过度的糖浆般的暗红色液体,正汩汩地、缓慢地渗透出来!那液体在昏黄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红色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密密麻麻、细如针尖、色泽暗红的虫豸,如同喷涌的污血般,从那渗出的粘稠黑血和草席的破口处疯狂地涌了出来!它们在湿漉漉的草席表面扭曲、蠕动、翻滚,数量之多,如同泼洒了一层蠕动的、暗红色的活体污泥!
“尸……尸虫?!”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伙计声音变了调,带着极致的恐惧,“不!不对!是蛊!是毒蛊啊!快跑!”
“啊——!” 恐惧的尖叫瞬间撕裂了雨夜的死寂!
那密密麻麻、令人头皮炸裂的虫潮,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群,一部分疯狂地涌向撕咬草席的黄狗,更多的则如同扩散的瘟疫,顺着湿漉漉的地面和乱石,向着惊骇欲绝、连连后退的人群,飞快地蔓延过来!暗红色的虫潮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所过之处,连冰冷的雨水似乎都带上了一层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