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声由远及近,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又裹着丝绸之路上熏染的香料气息。夕阳熔金,泼洒在蜿蜒的官道上,将商队的影子拉扯得又细又长。骡马沉重的蹄子踏起微尘,在光柱里飞舞,像一片片细碎的金箔。陈金生站在路旁野蔷薇的阴影里,粗布褂子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未愈的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钝痛。他攥紧了打狗棍,冰冷的刀柄藏在掌心深处,是唯一的慰藉,也是随时准备爆发的凶器。
黄狗紧贴着他的小腿,缺耳微微耸动,警惕地捕捉着风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它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呜咽,不是恐惧,而是面对庞大未知时本能的戒备。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倒映着金光闪闪的商队,也映照着陈金生紧绷的侧脸。
商队规模不小。领头的是一头健硕的骆驼,驮着鼓囊囊的货囊,铜铃在它颈下不疾不徐地摇晃。后面跟着七八匹骡子,驮着箱子、麻袋,还有两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竹筐。押运的除了几个伙计打扮的精壮汉子,还有一个骑着小毛驴的中年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绸衫,头戴方巾,面容精瘦,一双眼睛却像算盘珠子,骨碌碌地扫视着道路两旁。他旁边跟着一个骑马的彪形大汉,腰挎朴刀,神情冷硬,显然是护卫头目。
“停一停!歇歇脚,饮饮牲口!”那绸衫中年人勒住毛驴,声音带着点商贾特有的圆滑腔调。
商队在溪流边停下。伙计们熟练地卸下牲口的驮架,前去饮水。一时间,牲口喷鼻声、水流声、伙计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官道黄昏的寂静。那绸衫中年人跳下驴背,活动着腿脚,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路边的陈金生和黄狗身上。
陈金生低着头,让乱发遮住眉眼,只露出满是胡茬的下巴和干裂的嘴唇。他佝偻着背,把身体的重量压在打狗棍上,竭力模仿着一个被伤痛和穷困压垮的猎户模样。膝盖上的伤疤在夕阳下更显狰狞,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这位兄弟,”绸衫中年人踱步过来,脸上堆着商人惯有的和气笑容,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陈金生破烂的褂子、瘸着的腿,最后定格在他怀里微微探头的黄狗身上,“赶路呢?看你这伤……不轻啊。”
陈金生喉咙发干,咽了口唾沫,沙哑着嗓子:“嗯,山里讨生活,让畜生挠了。”他刻意将“畜生”二字咬得含糊,仿佛说的是豹子虎狼,而不是身后那座贴满他“青面獠牙”画像的城池。
“啧,不容易。”中年人咂咂嘴,目光在黄狗缺了一块的耳朵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被笑意掩盖,“这狗倒是精神,就是……耳朵怎么了?”
“小时候不懂事,让夹子误伤了。”陈金生平静地说,粗糙的手指安抚地摸了摸黄狗的头。黄狗低呜了一声,尾巴轻轻摇了摇,眼睛却始终警惕地盯着陌生人。
“哦……”中年人拖长了调子,视线又扫回陈金生身上,“听口音,兄弟不是南边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家没了,去南边碰碰运气。”陈金生言简意赅,透着一股被生活碾碎后的麻木。他感受到那护卫头目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像两枚冰冷的钉子。
“南边好啊,机会多。”中年人笑了笑,话锋一转,“我们这商队,正好也是往南边去的,去苏杭一带贩些绸缎茶叶。路上不太平,兵匪、流民,还有山里的野物,都凶得很。兄弟你孤身一人,还带着伤,这千里迢迢的,怕是难走啊。”他顿了顿,像在掂量什么,“我看你也是个能吃苦的猎户,身板底子还在。要不要……搭个伴?路上帮着照看下牲口,警戒警戒,我们管吃住,到了地方,还能给你结些工钱。如何?”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诱饵。陈金生心知肚明。天下没有免费的饭食,尤其是在这乱世。这商人精明的眼里,看到的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伤者,而是一个廉价的、可能还有点用处的劳力。他或许也在评估,这个带着一条奇特伤狗的瘸腿猎户,会不会带来麻烦。
陈金生沉默着。夕阳的余晖在他乱发间跳跃,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他需要混入人群,需要遮蔽行踪。城墙上的悬赏令像无数双眼睛,黏在他的背上。商队,无疑是最好的掩护。但他也嗅到了危险。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消息最是灵通。刘屠夫的悬赏,香肉铺的“镇铺犬”传说,会不会己经像瘟疫一样,沿着商路传开?这商人的“好心”里,藏着几分算计?
黄狗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犹豫,用的鼻子轻轻蹭了蹭他握棍的手背。那一点温热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他焦灼的心绪。
“好。”陈金生抬起头,目光透过乱发,迎上商人探究的视线,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承蒙掌柜收留。我叫张三,是个猎户。力气还有些,路上有什么活计,掌柜尽管吩咐。”
“好!爽快!”绸衫中年人——王掌柜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拍了拍手,“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张三兄弟,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喏,这位是赵把头,负责路上安全。兄弟们,都来认认人,这位是张兄弟,以后一起走!”他指了指旁边的护卫头目。
赵把头面无表情地冲陈金生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鹰,在他身上尤其是那根不起眼的打狗棍上多停留了一瞬,并未多言。其他伙计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加入的瘸腿猎户和他那条缺耳的黄狗。
陈金生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抱了抱拳。他刻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僵硬迟钝,符合一个伤者的身份。黄狗安静地蹲在他脚边,缺耳在晚风中微微颤动,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商队短暂休整后,再次启程。王掌柜让一个伙计腾出半匹骡子驮着的杂物,示意陈金生可以把简单的包袱放上去。陈金生谢过,只把老猎户给的一个小布包放了上去,里面是几块硬饼子和一点盐巴。打狗棍,他依旧紧紧握在手里,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跟在队伍末尾,一瘸一拐地走着。每一步踏在坚实的官道上,都震得肋下和膝盖的伤口一阵阵抽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黄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时而小跑几步到前面探探路,又很快跑回他身边,用身体轻轻蹭蹭他,似乎在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夜幕渐渐降临。官道两旁的原野被深沉的墨蓝色覆盖,远处山峦的轮廓模糊不清,像蛰伏的巨兽。商队点起了火把,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拉长了人和牲口扭曲的影子。火光映在陈金生低垂的脸上,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掩盖了那跳动的猩红与金芒,只余下深潭般的疲惫与警觉。
他听着骡马的蹄声、驼铃的轻响、伙计们偶尔的交谈,还有夜风掠过荒草的沙沙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背景音。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穿过黑暗,落回那座血腥的香肉铺后院,落在彩荷最后那抹水红的裙角上,落在刘屠夫那张被贪婪和残忍扭曲的脸上。恨意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比身上的伤口更甚。
“张兄弟,给。”一个年轻的伙计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吃点东西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陈金生回过神,接过东西,低声道了谢。他掰下一小块饼,自己慢慢嚼着,又掰下一小块,喂给脚边的黄狗。黄狗小心翼翼地叼过去,囫囵吞下,又抬头看着他,尾巴轻轻扫着地面。
“你这狗,挺通人性啊。”伙计看着,忍不住说了一句。
“嗯,山里捡的,跟惯了。”陈金生含糊应道,不想多谈。
“听说……北边城里最近不太平?”另一个年长些的伙计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口吻,“闹得沸沸扬扬的,悬赏抓一个杀猪的?说是个青面獠牙的凶徒?”
陈金生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水囊的手指骤然收紧。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来了!消息果然传得飞快!他强迫自己低头喝水,掩饰瞬间的僵硬,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用尽量平稳的沙哑声音问:“哦?杀猪的?犯了什么事?”
“嘿,说是杀了人!还是个开香肉铺的刘屠夫!”年长伙计来了劲,“悬赏告示贴得满城都是,画得那叫一个吓人,跟庙里的恶鬼似的!说那凶徒力大无穷,还会妖法,杀人的时候连刘屠夫后院看门的‘镇铺犬’都活吃了!啧啧,真够邪性的!”
“镇铺犬?”陈金生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惊疑的样子。
“是啊!那刘屠夫有只狗,听说凶得很,耳朵缺了一块,据说是跟野狼打架伤的,可神气了,是他铺子的招牌。结果……也遭了毒手!”伙计绘声绘色,“告示上说,那凶徒连狗都不放过,剥皮拆骨……哎,你这条狗的耳朵……”他忽然看向陈金生脚边的黄狗,眼神里带上了一丝狐疑和探究。
气氛瞬间凝滞。赵把头看似在检查马匹,耳朵却微微动了动。王掌柜坐在驴背上,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黄狗似乎感觉到了不善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身体微微伏低,缺耳竖起。
陈金生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弯下了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这剧烈的咳嗽成功打断了伙计的话,也掩盖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他用粗布袖子用力擦了擦嘴,喘着粗气,指着自己的膝盖,声音断断续续:“咳咳……老毛病……山里寒气重,咳咳……落下的根……这狗?咳……它这耳朵是小时候……让不懂事的娃子……用弹弓打的……乡下土狗……哪能跟城里……咳……掌柜的宝贝狗比……”
他喘息着,脸上憋出病态的红晕,配合着膝盖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倒真像一个饱受伤病和贫苦折磨的山野之人。那点关于狗耳朵的疑虑,似乎在他剧烈的病态反应和卑微的解释中被冲淡了。
年长伙计有些讪讪:“哦……这样啊。那凶徒的狗,听说可不一样,是条大恶狗!跟那凶徒一样邪门!告示上说了,谁要是看到带着缺耳黄狗的陌生人,都得赶紧报官!那狗是凶徒的帮凶,邪性得很!”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还有人说,那刘屠夫死得蹊跷,是被他害死的狗魂索了命呢!那凶徒,说不定就是狗魂附了身!”
“胡咧咧什么!”赵把头突然沉声喝道,打断了伙计的神神叨叨,“赶路就赶路,少说些没影儿的鬼话!自己吓自己!”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陈金生身上停顿了一下。
陈金生低着头,剧烈咳嗽后的喘息还未平复,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重锤擂响的破鼓。悬赏令的细节比他想象的更恶毒。刘屠夫不仅把他妖魔化,还把黄狗也拖入了这血腥的漩涡!他们成了通缉令上捆绑在一起的“妖人恶犬”!
王掌柜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商人的圆滑:“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这世道,怪力乱神的事情多了去了,咱们做生意的,只信真金白银,求个平安顺遂。张兄弟身子不爽利,让他安静歇着。赵把头说得对,赶路要紧,前面找块背风的地方扎营。”
队伍重新恢复了沉默的行进,只有蹄声、铃声和夜风声。但空气里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粘稠物,压抑而紧张。陈金生能清晰地感觉到,有几道目光,像针一样,时不时地刺在他背上,刺在黄狗缺了的那只耳朵上。
黄狗紧紧贴着他的腿,身体微微绷紧,耳朵灵敏地转动着,捕捉着黑暗中的一切异动。它偶尔抬起头,看向陈金生,那乌黑的眼眸在夜色里异常明亮,仿佛在无声地说:别怕,我在。
陈金生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风,混杂着泥土和牲口气息的味道灌入肺腑,压下翻涌的血气。他握紧了打狗棍,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棍身里藏着的短刀,冰冷而坚硬,像他此刻的心。
金子埋在泥里……他默念着老猎户的话,又像是在对自己立誓。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洗干净泼在身上的污血和污水。刘屠夫死了,但他背后的那张网,那些享用香肉的饕餮,那些为虎作伥的帮凶……一个都跑不掉!
火光摇曳,在官道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路。陈金生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每一步的疼痛都在提醒他仇恨的根源,每一步的艰难都在淬炼他复仇的意志。黄狗的影子与他紧紧相随,缺耳的轮廓在火光中晃动,像一面无声的战旗,宣告着一场以血还血、不死不休的漫长征程,才刚刚拉开序幕。前方的黑暗浓重如墨,而墨色之下,是无数蛰伏的危机,也是他唯一能选择的、通往救赎或是毁灭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