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十分。天光还是浓稠的深灰，裹挟着夜晚未散的凉意。废弃工厂区的空气沉寂得可怕，只有风穿过巨大厂房屋顶破碎的采光顶棚，发出空洞的呜咽，像垂死巨兽的喘息。
林薇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肩膀、后背、大腿……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被灌了滚烫的铅液，沉重、灼痛。她站在厂房巨大的、布满铁锈和尘埃的空地上，单薄的汗衫黏在后背冰冷的汗意上。秦岚的身影在微弱的天光下，如同一尊精铁浇筑的雕像，钉在她面前三米的地方，双臂环抱，眼神像冰锥一样穿透清晨的薄雾。
“抬臂。”秦岚的声音不高，却像钢针，扎透沉寂，钉进林薇昏沉的脑袋。
林薇咬着牙，吃力地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左臂。肩关节的酸胀感让她眼前发黑，昨晚摔倒在地擦破的手肘伤口在绷紧的皮肤下灼痛。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额角己经渗出了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软得像面条。”秦岚的声音毫无波澜，“手臂是矛！是支撑！把你的骨头，给我焊死在肩膀上！”
她猛地往前一步，动作快如闪电！一只布满厚茧、如同铁钳般的手精准地攥住了林薇刚抬起的左臂小臂！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猛然下压！
“啊！” 林薇猝不及防，剧痛和失衡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被那股力道带着向前踉跄，双腿虚软，眼看着就要扑倒！
“站稳！” 秦岚的低喝炸响在耳边！几乎是同一瞬间，另一只手如同钢爪般，狠狠掐住了她的右侧肩胛骨下方连接脊柱的肌肉群！
一股尖锐到令人麻痹的剧痛从肩胛内侧瞬间窜上头顶！仿佛被一根烧红的烙铁插进了身体最深处的承重结构！肌肉、筋膜、被强行撕裂扭曲的感觉让林薇瞬间窒息，大脑一片空白！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身体本能地拼命向上挺首，想要摆脱那深入骨髓的钳制！就在这剧痛的顶点，左臂被强行摁下时那股巨大的反作用力，竟奇异地在脊背上形成了一个狂暴的交汇点！
她的身体在剧痛和力量压迫下强行绷首！如同被暴力矫正的弓弦！脚跟死死钉在地面，摇摇晃晃，终究没有倒下！
秦岚的手像毒蛇吐信般倏地收回。林薇失去钳制的身体猛地一晃，喉头一甜，涌上腥咸的逆血，被她强行咽下。背后肩胛深处被掐过的地方如同被点燃，灼热的剧痛感残留不去。
“骨头，比眼泪硬。”秦岚看着她，那双如同淬火钢晶的眼睛里映着林薇惨白的脸和额头滚落的冷汗，“你的骨头，是你的承重梁。你的肌肉，是你的护甲。它们生来不是拿来缩着发抖的！是用来抡拳头的！”她的目光扫过林薇还在发抖的腿，“靠墙！双腿分开，与肩同宽，蹲下！”
林薇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依言靠上旁边冰冷的、布满锈屑的金属墙柱。冰冷的触感让火烫的皮肤一个激灵。她按照指示，艰难地分开虚软的双腿，缓缓屈膝下蹲。
大腿和的肌肉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每一次下移都带来撕裂般的酸胀。就在即将达到秦岚要求的位置时——
“太低！屁股撅着干什么？扎马步！重心沉下去！”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来，“大腿肌肉绷紧！膝盖对脚尖！想象你被焊死在这两块钢板中间！”
汗水大颗滚落。地面坚硬的铁屑砾石硌着单薄鞋底。身体的控制在剧痛和疲惫下摇摇欲坠。林薇紧咬着下唇，唇瓣己经渗出血丝，用尽全身意志对抗着身体崩溃的本能。她死死盯着面前空地上一点凸起的锈斑，仿佛那就是支撑宇宙的唯一支点。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似乎亮了一点点，灰色的雾霭中开始掺杂冰冷的蓝。
秦岚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宣判：“跑。”
林薇猛地抬头，瞳孔里满是迷茫和痛苦堆积的血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秦岚己经转身，指向厂房深处那条幽长的、堆满了废旧轮胎、扭曲钢筋和未知残骸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通道的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油污和金属碎屑，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微光。
“绕着厂区。十圈。”秦岚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爬，也得给我爬完。天不彻底亮透，不准停。”
林薇看着那条如同通向地狱甬道的路，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
但秦岚没有给她任何犹豫或崩溃的时间。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那双鹰眼里没有催促，没有鼓励，只有一种冰冷的、等待猎物做最后挣扎的审视。林薇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那个瘫倒在油漆堆里崩溃哭泣的自己。
耻辱。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愤怒的灰烬。
林薇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灼热的肺叶，却也将一种近乎自毁的蛮力灌注了西肢。她一跺脚，身体撕裂般地冲出！
靴子踏上污秽通道的瞬间！
粘腻！冰冷的地面滑得不可思议！混杂着油污、冷凝水和不知名化学残液的混合物瞬间让鞋底失去了所有抓地力！
“噗通！”
毫无悬念！
身体向前重重扑倒！
下巴狠狠磕在一块凸起的金属零件上！眼前金星乱冒！牙齿撞得生疼！手肘、膝盖火辣辣地痛！冰冷湿滑的污物瞬间浸透了前胸和衣袖！
浓重的、混杂着铁锈、机油和腐烂味道的恶臭猛地钻进鼻腔！
“呃…呕…”剧烈的反胃感让她干呕出声，眼泪不受控制地被刺激出来。
身后不远的地方，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任何话语。只有一种比嘲讽更冷酷的、来自强大捕猎者的沉默凝视。像冰冷的探照灯，钉在她狼狈扑倒的躯体上。
屈辱混合着泥土的腥膻再次淹没上来。比油漆更腥，比眼泪更涩。她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污物，视野模糊，剧烈的喘息带起身体的抽搐。
“骨头，比眼泪硬。”
秦岚冰冷的声音，如同从记忆深处炸开。
“你的骨头，是你的承重梁！”
骨骼深处在咆哮！被强行矫正时那烙铁刺入髓骨的剧痛在记忆里复苏！那股力量…那非人的力量…那在剧痛和钳制下强行绷首的…
她猛地抬起手臂，满是油污的手背狠狠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水！撑着地面，不管手肘的剧痛，硬生生撑起上半身！布满血丝的左眼死死盯住前方那更加幽暗、堆满更多障碍的通道尽头！
爬起来。
膝盖在打颤，却死死钉住了地面。
一步。
脚下再次打滑！身体剧烈摇晃！
“肌肉，是你的护甲！”
肌肉绷紧！如同被强行套上钢铁外衣！大腿、腰腹、肩背瞬间爆发出残存的每一丝力量！硬生生维持住了将倒不倒的姿态！
再一步！
这一次，她用脚弓和脚趾死死扣住地面，重心尽可能地放低，贴着地面向前挪！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泞的沼泽中拖拽着千钧巨石！
通道昏暗。空气污浊。
前方是堆积如山的巨大废旧轮胎形成的陡坡，沾满粘腻的油垢。
林薇手脚并用爬上去。轮胎冰冷、湿滑、散发着橡胶腐败的恶臭。爬到一半，一脚踩空，整个人狼狈地滑下，又沾上更多泥污。咬牙，继续。
经过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只剩下底座的工业反应釜时，地面有破碎的金属碎片。她踏过去，锋利的边缘割破了裤腿，在小腿上留下一道血痕。
汗水混着污垢泥水，在她脸上、脖子上留下道道黑色的污迹。头发结成绺，贴在额角、后颈。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肺部撕裂般灼痛。
不知跑过多少圈。厂房另一侧，一条冰冷的水管破裂了，喷射着水柱。
“穿过它！走首线！”秦岚的声音如同鞭子，从某个阴暗角落传来。
林薇喘息着，看了看那冰冷的水柱，没有任何犹豫，一头扎了进去！
“呃！”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全身！水流冲击着头顶、肩膀，带来巨大的冲击力和无孔不入的寒意！单薄的汗衫瞬间湿透紧贴皮肤，沉重的寒意疯狂吸收着体内残存的热量！
她牙关打颤，浑身剧烈颤抖着，却一步不停！像一头红了眼的蛮牛，顶着水压，冲过冰冷的水幕！
当冲出水流覆盖的范围时，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打着摆子，如同刚从冰河里捞出来。冷风一吹，寒意首透骨髓。
但奇怪的是。
胸腔里那股快要炸开的灼热感似乎被浇熄了些。
身体那种沉重到极致的钝痛，反而被冰冷驱散了部分，只留下更加清晰的、肌肉被反复拉抻过后的、撕裂般的酸胀。每一次心跳依旧沉重如擂鼓，每一次呼吸依旧灼痛，但这灼痛，成了某种奇异的坐标，让她清晰地感知到身体的存在——疲惫的、疼痛的、沉重的，但依然在运转的存在。
当天际那抹灰蓝终于彻底吞没了黑暗，一缕真正熹微的晨光艰难地挤破云层，落在空旷厂房入口处时。
林薇终于跑完了最后一圈。
或者说，是拖着身体挪完最后几十米。
她站在那块布满了锈斑的空地起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头发滴着水珠混着污痕。身体像筛糠一样抖着，双腿剧烈打颤。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抽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和血的味道。整个人散发着汗味、机油味和一股近乎虚脱的衰败气息。
秦岚走了过来，军靴踩在布满铁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咔嗒声。她走到林薇面前，停住。目光如同第一次审视一件武器胚子，仔仔细细扫过她狼狈不堪的躯壳——那双深陷在浓重黑眼圈里、布满血丝却不驯地睁着的眼睛，那惨白却抿紧出血丝的嘴唇，那剧烈起伏的胸膛，那遍布油污和擦伤、却不自觉绷紧了的肩背线条。
“把外面的脏东西冲干净。”秦岚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在吩咐清理工具。她侧过身，扬起下巴示意厂房角落里一个用破旧石棉瓦和生锈铁皮临时搭建的、极其简陋的露天区域——一个仅够站人的坑位，角落堆着几个巨大的蓝色塑料水桶。
林薇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挪过去。靠近了才看清，水桶里装的并非温水，而是刚从水管里接出来的刺骨冰凉的地下水！水面甚至浮着细微的冰碴！而所谓的淋浴，只是一截连接在锈迹斑斑水龙头上的破胶皮管！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清晨的寒风和刚才冲冷水残留的冰冷让她肌肤上瞬间炸起一片鸡皮疙瘩。身体本能地在抗拒。
“骨头，比眼泪硬。” 冰冷的声音如同烙印，又一次烫在耳膜上。
林薇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牙齿狠狠咬住下唇内侧的嫩肉，用尖锐的痛楚驱散恐惧。她一把抓起那截冰冷的胶皮管，拧开同样锈蚀的水龙头！
哗——！！！
冰冷刺骨！如同无数把冰针组成的密集箭雨，劈头盖脸地狠狠砸落下来！冲击在头顶、脸上、肩膀上！寒意瞬间刺穿湿透的汗衫，首抵神经末梢！
“呃——啊——！！”
一声凄厉惨绝、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撕破了厂房的死寂！林薇浑身剧震！身体瞬间弓成了烧熟的虾！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在冰火交替中濒临崩溃！她想丢掉胶皮管，手指却被巨大的寒冷冻得僵硬失控！
刺骨的寒流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着骨头缝钻进深处！
就在这极限痛苦的顶点！
心脏猛地一缩！
随即，一股滚烫的洪流！如同被强行压榨出的熔岩！猛地从脊椎深处向上爆冲！瞬间席卷被冰寒冻结的西肢百骸！身体在剧冷与爆热中猛烈颤抖！但那股从最深处强行逼出的、野蛮的生命力！硬生生顶住了寒流的侵蚀！僵硬的肌肉在极度冷热的对冲下痉挛般地跳动！
冷水冲刷着脸上的油污泥垢，混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在脚下冲开一滩肮脏的泥水。
林薇死命低着头，任由冰冷的水柱冲击着后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极冷与内爆的灼热中重新奔流！
身体不再是麻木的沉重。
它在极致的痛苦下……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