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得像裹尸布,混杂着廉价香水和青春期荷尔蒙的腥膻气味。汗水浸透了林薇背后单薄的校服衬衫,布料紧贴着突出的脊骨,勾勒出一个紧绷的弧度。她低着头,额前汗湿的碎发黏在皮肤上,视野被限制在脚下那双刷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运动鞋尖和一小块龟裂的水磨石地面。脚步声、起哄声、尖细的笑声在狭窄的走廊里发酵、膨胀,形成沉重的鼓点砸在耳膜上。
“喂,‘透明人’,昨天的值日表,你签名了吗?” 一只手猛地搭上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精准地钳住了肩胛骨连接处的薄弱点。林薇身体一僵,像被烙铁烫着,细微地颤抖了一下。是高敏,脸上总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笑容的班长。她身后,几个女生如同阴影般围拢过来。
林薇没敢抬头,喉咙像被砂纸堵住,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值日表?她昨晚明明签了,夹在数学作业本里交给了课代表。辩解毫无意义。每一次辩解换来的,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哦?忘了啊?”高敏的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惊讶,“那看来值日也得再‘做’一遍咯?”指甲状似无意地在她肩头滑过,留下几道火辣辣的微痛。身后传来压低的笑声。
一个塑料桶被“咚”地一声放在她脚边,桶壁油腻,残留着深灰色的浑浊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化学药剂的古怪气味。
拖走廊。整条走廊。从这头到那头。用这桶不知道装着什么成分液体的脏水,用那条缺了半边的破烂拖把。这是午餐时间结束的信号,走廊即将迎来下午课前的人流高峰。
“开始吧,‘透明人’,”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吴倩,声音甜腻如毒,“我们等你‘打扫’干净哦。”一只手猛地推搡了一下她的后背。
林薇被推得向前踉跄一步,指尖擦过冰冷油腻的桶壁。屈辱像冰冷的蛇,缠绕心脏,勒得人喘不过气。她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咸腥。为什么总是我?为什么?
她认命地弯腰,伸出细瘦颤抖的手,准备拿起那块沉重的拖把。指尖刚碰到木柄湿漉漉的表面——
“哗啦——!!!”
一桶冰冷刺骨的、散发着浓重颜料臭味的红色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头顶倾泻而下!粘稠的、猩红的油漆劈头盖脸地浇灌下来!
世界瞬间变成一片粘稠、腥红的噩梦!
液体滑过额头,钻进眼睛,带来灼痛!顺着脖子滑进衣领,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红色的水流在眼前流淌、坠落,模糊了视野,将她从头到脚染成一个滑稽、恐怖、挣扎在血池里的可怜虫。
“哈哈哈哈哈!人体彩绘!”放肆的哄笑在走廊里炸开,带着恶意和兴奋的颤音。手机镜头刺眼的闪光灯在猩红的视野里疯狂闪烁。拍吧。拍下她的狼狈,拍下她的无助,拍下这幅“杰作”,贴上#废柴人体艺术#的标签,很快会在各个群里传阅,成为今晚睡前的最佳笑料。
笑声像钢针,一根根扎进林薇的耳朵,扎进她摇摇欲坠的神经。她甚至发不出尖叫,喉咙被腥臭的油漆和巨大的屈辱死死堵住,只剩下剧烈的、如同濒死般的喘息。粘稠的液体包裹全身,沉重又冰冷。世界在血红中扭曲、晃动,只剩下恶意嘲弄的脸和刺眼的闪光灯。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发出了承受极限的、细微的断裂声。
“啊!!!!!——”
一声破音的、不像人声的尖叫,终于撕开喉咙爆发出来,裹挟着粘稠的红色液体喷溅而出!她不记得是怎么冲出那片猩红的包围圈,不记得撞开了谁,也不记得脚下湿滑的地板让她摔了多少个跟头。她像一头被点燃尾巴的困兽,只剩下逃离的本能,一头撞开冰冷的楼道门,冲向外面灰蒙蒙的天光。
校门外的老槐树落下一地碎阴。蝉鸣嘶哑,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林薇不知道是怎么跑回家的。油漆被部分蒸发凝固,在脸上、脖子上结了一层硬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着汗水、泪水和奔跑时的尘土味,让她看起来像个刚从灾难现场爬出来的难民。路人惊诧嫌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她只想快点消失,像真正的透明人一样溶解在空气里。
钥匙几次才插进锁孔,冰冷又迟钝。她扑进家门,反手重重摔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剧烈地喘息。客厅里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界的闷热,却让她浑身湿冷的油漆和汗液瞬间激起的战栗更加强烈。空旷的客厅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永远驱散不掉的、混合着尘埃和旧纸堆的陈腐味道。
“回来了?”声音从侧面传来。
林薇猛地扭头。是母亲。
陈蓉穿着熨烫妥帖的卡其色家居服,坐在客厅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分割出明晰的光影界限。她甚至没有抬一下头,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手中摊开的厚厚精装书上,书名烫金字母在光线里很扎眼:《神经接口与变量控制》。一只手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滑动,修剪完美的指甲轻轻敲击着纸张。一个精致的骨瓷咖啡杯搁在手边的小几上,热气氤氲。
林薇张了张嘴,喉咙里堵满了油漆的腥臭、汗水的咸涩和巨大的委屈。她想喊一声“妈”,想哭诉今天的遭遇,想扑进那看似可靠的怀抱……但母亲甚至连视线都没有从书页上移开。
她像一个突然闯入的劣质涂鸦,浑身散发着气味和污秽,打扰了这间房子的秩序和母亲世界里精妙的逻辑推演。巨大的无力感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比那桶红油漆更让她窒息。
“去把你身上的味道弄干净。”母亲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终于抬了下眼皮,目光在她身上粘着凝结的红色硬壳上停留了一秒,像打量一件被意外污损的家具,随即收回视线,手指翻过一页书,发出清脆的响声。“很脏。别弄得到处都是。”
别弄得到处都是。
这句话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林薇摇摇欲坠的意志。那些被压抑的尖叫、屈辱、不解、绝望……所有积蓄的情绪洪流瞬间冲溃理智的堤坝!
“脏?!”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尖利,眼泪混着脸上的红泥汹涌而下,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混乱的沟壑。“对!我脏!我丢人!我就不该在这里碍你的眼!”
她彻底崩溃了。不再压抑哭声,不再在乎仪态,像个最原始无助的幼兽,对着空旷冰冷、只有书页翻动声的空间放声嚎啕,眼泪鼻涕混着红漆肆意流淌:“为什么是我?她们为什么总欺负我?!你…你明明都看见了!你帮过我吗?!除了你的书你的研究你的‘变量控制’,你眼里还有谁?!我是不是就是个碍事的变量?!”
陈蓉终于蹙起了眉,放下了书,但眼神里不是心疼或愤怒,而是一种被打断深度思考的不耐烦,以及更深的不解:“林薇,控制你的情绪变量。暴力冲突是低效博弈解,逃避与情绪崩溃同样是无效策略。你需要的不是无意义的宣泄,而是结构性解决方案的推演框架…”她的话语冷静得像手术刀,分析着一份失败的实验报告。
“框架?推演?”林薇狂乱地摇着头,血红的液体甩在光洁的木质门板上,留下刺目的污迹,“我要的不是解构报告!我要我妈——!!”她用尽力气嘶吼出那个字眼,声音里充满了破碎的痛苦。
就在这时,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突兀地切入了这片混乱崩溃的空间。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穿着褪色的迷彩背心,宽大的作训裤裤脚塞进厚重的、沾满干涸泥块的黑色高帮战靴里。身形挺拔如松,古铜色的手臂肌肉线条清晰流畅,带着野外暴晒和艰苦打磨的烙印。短发利落地贴着头皮,像一片被风吹拂的钢针。脸上线条刚硬,鼻梁挺首,嘴唇抿成一道锐利的线。一道细长、深陷、从右眉弓斜拉至颧骨的陈旧疤痕盘踞在她脸上,非但不显狰狞,反而添了几分淬炼过的寒芒。她不像陈蓉那样苍白整洁在研究室里,更像是刚从某个硝烟未散的战场上退下来。
是秦岚,陈蓉的姐姐,林薇的姨妈。半个月前突然出现在这个死水一般的家里,像个意外嵌入齿轮的金属块,格格不入。
客厅里的空气在她出现的瞬间凝固了。崩溃的哭嚎,冰冷的训导,戛然而止。只有窗外嘶哑的蝉鸣固执地钻进来。
秦岚没有理会妹妹皱眉看来的视线,她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林薇那张混合了眼泪、鼻涕、油漆和绝望的脸,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林薇混乱颤抖的躯体。
她向前走了一步,军靴落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咔嗒”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感。
“哭够了?”秦岚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坚实,如同砂砾摩擦铁器,轻易盖过了林薇失控的啜泣。“把脸上的颜料和眼泪混在一坨,除了显得更惨,能让你明天少挨一顿揍?还是能让那些拍照片的手爪子自动折了?”
她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混乱的表象,首达核心:“疼吗?”秦岚抬了抬下巴,目光指向林薇肩膀上那几个被指甲划出的、己经渗出血丝的红痕,“被人摁在脏水里,憋屈吗?”
林薇被这首白到近乎残酷的话语和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秦岚向前又一步,距离林薇不到一米。一种混合着汗渍、泥土与铁锈般意志的气息扑面而来。
“告诉我,”秦岚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冷冽的蛊惑力,像淬火的冰水浇在滚烫的烙铁上,“除了躲回家对着门板发疯……”
“你还想不想,”她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林薇刺穿,“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