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章 残烛
“枯树桩”废品收购站,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金属坟场,在瓢泼大雨中沉默地腐烂着。锈迹斑斑的报废汽车堆叠成山,扭曲的车身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如同狰狞的巨兽骸骨。断裂的钢筋、废弃的机床、成捆的锈蚀铁丝网和各种无法辨识的工业垃圾,在泥泞中杂乱地堆积,形成一座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迷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机油味、塑料焚烧后的刺鼻焦糊味,以及雨水冲刷垃圾后泛起的、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
苏瑶几乎是爬着、滚着,跌进了废品站边缘一个由倾倒的集装箱和巨大废旧轮胎形成的、相对避雨的狭窄三角缝隙里。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全身,左腿膝盖传来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她蜷缩在冰冷的铁皮和橡胶之间,身体因为寒冷、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这里的。穿过那片如同巨大墓碑的烂尾楼群时,她摔了多少次,又被身后追兵的子弹逼得多少次连滚爬爬地钻进更深的黑暗。她像一只被猎犬追捕的兔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制造动静,吸引着追兵的火力,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去那棵老榕树!去“枯树桩”!
可“枯树桩”在哪?那棵被雷劈死的老榕树又在哪?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在雨幕中扭曲晃动的金属垃圾山!冰冷、绝望、死寂!
他真的会来吗?那个如同幽灵般出现、又将她推入绝境的男人?还是…她只是被彻底利用后抛弃的诱饵?
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她将头深深埋进冰冷的臂弯,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身体残存的热量正在被冰冷的雨水和铁皮迅速带走,意识开始模糊。也许…就这样死在这里…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深渊时——
一只冰冷、沾满泥浆、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苏瑶如同被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一颤!她惊骇地抬起头!
在集装箱缝隙外、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模糊的昏暗中,一个同样浑身湿透、布满泥污和新鲜血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是陈宇!他的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白雾。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不断流淌,冲刷着脸上混合的血污和泥浆,却冲刷不掉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如同孤狼般凶狠决绝的光芒!
“起来!”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苏瑶昏沉的意识上,“跟我走!没时间了!”
他真的来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惊、劫后余生和莫名酸楚的激流瞬间冲垮了苏瑶摇摇欲坠的心房。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几乎是凭着本能,抓住那只冰冷的手,被他用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从泥泞中拽了起来!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才勉强站稳。
陈宇没有片刻停留!他一手紧攥着苏瑶冰凉颤抖的手腕,另一只手警惕地按在后腰匕首的位置,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雨幕中晃动的垃圾山轮廓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追兵呼喝声。
“这边!”他压低声音,拉着苏瑶,一头扎进更加幽深、更加复杂的废品迷宫深处!脚步在泥泞和金属碎屑中深一脚浅一脚,却异常坚定!
他们绕过堆积如山的报废车壳,钻过锈蚀管道形成的狭窄通道,避开一片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油污水洼。陈宇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异常熟悉,每一个拐弯,每一次选择路径都毫不犹豫,仿佛早己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他拖着苏瑶,在死亡的阴影中亡命穿梭,目标明确——废品站最深处!
越往深处走,环境愈发诡异。巨大的金属垃圾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本就微弱的天光彻底吞噬。只有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才能瞬间照亮这片钢铁坟场的狰狞轮廓。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更加浓重,雨水敲打在金属垃圾上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敲打着棺盖。
终于,在一堆由巨大生锈锅炉和断裂的混凝土预制板构成的、如同堡垒般的垃圾山后面,陈宇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扇极其隐蔽、几乎与周围锈蚀铁皮融为一体的、低矮的金属门。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小小的、被铁锈覆盖的窥视孔。门框边缘布满了厚厚的油污和蛛网,仿佛几十年未曾开启过。
陈宇松开苏瑶的手腕,示意她噤声。他警惕地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确认暂时安全后,才上前一步。他没有敲门,而是伸出手指,在冰冷湿滑、布满锈迹的门板上,用一种极其特殊的节奏和力度,轻轻叩击了五下!
“嗒…嗒嗒…嗒…嗒…”
叩击声在震耳的雨声和金属回响中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死寂。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冰冷的铁板隔绝着两个世界。
苏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寒冷让她浑身颤抖,她紧紧靠着冰冷湿滑的混凝土预制板,感觉最后一丝力气正在流失。
陈宇的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焦灼。他再次抬手,用更急促、更清晰的节奏重复叩击了五下!这一次,力道加重!
“嗒!嗒嗒!嗒!嗒!”
叩击声刚落!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锈蚀齿轮转动的机械声从门内传来!
紧接着,那扇仿佛焊死了一般的沉重铁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旧机油、干燥灰尘、劣质烟草和…一丝微弱消毒水味道的、极其怪异的气息,从门内的黑暗中扑面而来!
“快进!”陈宇猛地一推苏瑶的后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苏瑶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进了门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陈宇紧随其后,闪电般闪身而入!
“砰!”
沉重的铁门在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严丝合缝地重新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冰冷的空气和追索的死亡气息!
门内,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苏瑶的视觉瞬间失效,巨大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能感觉到自己站在一个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周围的空间似乎不大,但异常空旷。那股混合着机油、灰尘、烟草和消毒水的怪异气味更加浓烈地包裹着她。
“别动。”陈宇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近在咫尺。
“嗒!”
一声轻响!一点昏黄摇曳的火苗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是陈宇点燃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他沾满泥污和血迹的下颌轮廓,和他手中拿着的一个极其简陋的、玻璃罩己经熏得漆黑的煤油马灯。他用火柴点燃了灯芯。
“噗…”
灯芯燃烧起来,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撑开一小片黑暗。
光线所及,苏瑶终于看清了身处之地。
这是一个极其狭窄、低矮、如同金属棺材般的空间。西壁和头顶都是冰冷的、布满锈迹和油污的厚重铁板,如同船舱的隔层。地面同样是冰冷的金属,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颗粒。整个空间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散落着几个空瘪的麻袋和几个同样锈迹斑斑的空油桶。唯一的光源就是陈宇手中那盏昏黄摇曳的马灯。
这里…就是“枯树桩”的内部?那个打手阿亮拼死也要来的地方?苏瑶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分明就是一个废弃的、被遗忘的角落!一个绝境中的绝境!哪里有什么希望?哪里有什么能翻盘的证据?
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她靠着冰冷的铁壁滑坐下去,身体的剧痛和寒冷让她几乎无法支撑。
陈宇没有理会她的绝望。他将马灯小心地放在一个相对平稳的油桶上,昏黄的光线勉强稳定了一些。他立刻背靠着冰冷的铁壁滑坐在地,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雾和压抑的痛苦。他撕开早己破烂不堪的衣袖,露出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还在不断渗血的狰狞伤口!那是刚才在仓库突围时被流弹撕裂的!
他看都没看伤口,动作粗暴地从自己同样破烂的衬衫下摆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没有消毒,没有清水,他咬着牙,用布条死死勒住伤口上方的血管,试图减缓失血。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杂着雨水不断滚落,但他硬是没发出一声呻吟。
苏瑶看着他粗暴地处理伤口,看着他脸上混合着痛苦、疲惫和一种近乎燃烧的执拗神情,巨大的震撼让她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寒冷和绝望。这个男人…他到底在坚持什么?他身上的伤…比她要重得多!
处理完伤口,陈宇甚至没有喘息片刻。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看向那扇将他们关进来的、冰冷的铁门!更准确地说,是看向铁门上方、靠近天花板角落的阴影里!
那里,在厚厚的油污和锈迹覆盖下,似乎镶嵌着一个东西!
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外壳同样布满油污和锈迹、毫不起眼的金属盒子!它像一块废弃的仪表盘残骸,毫不起眼地固定在那里。盒子表面没有任何指示灯,只有一个小小的、同样被油污覆盖的金属网格,像是一个废弃的通风口。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完全不明所以。那是什么?
只见陈宇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失血和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又重重地跌坐回去。他低骂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焦灼。他猛地将目光投向角落散落的空油桶!
“帮我!”他的声音嘶哑而急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指向其中一个相对完好的空油桶,“搬到那里!快!”他指向铁门下方的位置。
苏瑶被他语气中的急迫所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她挣扎着爬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和陈宇一起,将那沉重的空油桶滚到了铁门下方,正对着天花板上那个不起眼的金属盒子。
陈宇没有丝毫停顿,他咬着牙,用未受伤的右臂支撑着身体,极其艰难地爬上了那个摇晃不稳的油桶!油桶在湿滑的地面上晃动,他几次都差点摔下来!苏瑶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油桶的边缘,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帮他稳住。
陈宇终于颤巍巍地站在了油桶上,高度刚好能够到那个金属盒子。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泥浆的手,没有去触碰盒子,而是用手指,极其小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盒子表面那个被油污覆盖的金属网格!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苏瑶屏住呼吸,看着陈宇的手指在那网格上反复擦拭。厚厚的油污被抹开,露出下面…那根本不是什么通风网格!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镶嵌在金属盒内部的、如同摄像头镜头般的黑色玻璃圆点!它被厚厚的污垢伪装得天衣无缝!
陈宇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他的呼吸粗重,眼神死死盯着那个被擦拭出来的黑色圆点,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就在他几乎要将那个圆点完全擦拭干净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电子启动声,如同垂死心脏最后的搏动,猛地从那冰冷的金属盒子内部传来!
紧接着!
那毫不起眼的金属盒子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针尖大小的红色指示灯,骤然亮起!那光芒微弱如萤火,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难以察觉,却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象征生命与希望的火种!
成了!陈宇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差点从油桶上栽下来!他扶着冰冷的铁壁,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混合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狂喜!他看向苏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听着!”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看着它!看着那个红点!”他指着那个微弱的红光,每一个字都像用尽生命在呐喊:“如果它开始闪烁!闪三下,停一下!重复!记住这个节奏!那就意味着…我们发出的信号…被收到了!援兵…就在路上!明白吗?!”
苏瑶的心脏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在下一秒被狂喜的电流击中!她死死盯着那个针尖大小的、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红色光点!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不是废弃的仪表!那是灯塔!是深渊里唯一的信号塔!是他们用命搏出来的…希望!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砸门声,如同地狱的丧钟,毫无预兆地在他们身后的铁门上骤然炸响!巨大的力量让厚重的铁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震动!铁锈簌簌落下!
“开门!里面的人听着!我们知道你们在里面!”
“疤脸哥有令!交出东西!留你们全尸!”
“再不开门!老子炸了这破铁棺材!”
追兵的声音如同恶鬼的咆哮,穿透厚重的铁门,带着浓烈的杀意和志在必得的嚣张!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再次将狭小的空间彻底笼罩!
陈宇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他猛地从油桶上滑下,动作因为剧痛而扭曲!他一把将苏瑶拽到远离铁门的角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前面!右手闪电般拔出了后腰那把沾满泥浆和血污的匕首!匕首的寒光映照着他眼中瞬间爆发的、如同困兽般的决绝杀意!
他死死盯着那扇在粗暴砸击下不断震动、发出呻吟的铁门,又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那个依旧亮着微弱红光的金属盒子!那红点依旧稳定地亮着,没有闪烁!
时间!他们需要时间!
“听着!”陈宇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是对苏瑶最后的叮嘱,也是对自己灵魂的宣誓:“躲好!无论发生什么!只要那个红点开始闪…就有希望!记住…闪三下!停一下!”
他握紧了匕首,身体微微弓起,如同即将扑向猎豹的独狼,做好了迎接最后血战的准备!冰冷的铁壁紧贴着他的后背,如同冰冷的墓碑。昏黄的灯光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那点微弱的红光,在他燃烧着绝绝火焰的瞳孔深处,倒映着如同风中残烛般、却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