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厚重的门无声合拢,将周婉华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暂时隔绝在外。昂贵的隔音材料吞噬了外面所有的声响,只留下心电监护仪机械而规律的“嘀、嘀”声,敲打在林晚绷紧的神经上,仿佛在为这场被迫开始的荒诞戏码打着拍子。她依旧坐在那把酸枝木扶手椅里,后背挺得笔首,贴合着坚硬冰冷的椅背轮廓,这是她在这片压抑汪洋中唯一能感到的支撑。
空气里,消毒水和沉水香混合的味道愈发浓重,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西周的陈设奢华到极致:意大利手工沙发,恒温恒湿的艺术品展示柜里放着价值不菲的古董,光洁的地面能清晰地倒映出天花板上流线型的隐藏灯带——这一切都像一个无菌而冰冷的保险库,保存着顾沉舟这件顾家最重要的“资产”。这里没有生活的烟火,只有昂贵的气息和疏离的距离,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强调:她林晚,是个闯入者,是个格格不入、需得小心翼翼的外人。
时间在仪器的滴答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铅线。林晚闭上眼,周婉华那句刻薄的“扮演好你的顾太太”在脑中盘旋不去,像一个尖锐的钩子反复撕扯着她强行维持的平静。“顾太太”?这顶曾经被多少人艳羡的桂冠,如今于她而言,不过是镀金的耻辱柱。两年时光,她用尽力气捂一块寒冰,最终只是将自己冻得遍体鳞伤。
一阵刻意放轻、却因为紧张而显得愈发刺耳的高跟鞋声在门外由远及近,停顿片刻后,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带着精明和小心谨慎的脸探了进来——是吴婶,顾沉舟专门的生活保姆,在顾家服务了近十年,深谙周婉华的喜好和脾气。
吴婶的目光先是在病床上沉睡的顾沉舟身上紧张地停留了几秒,确认无恙,才小心翼翼地挪到林晚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对这位名义上女主人的一丝丝试探,有对她此刻处境的隐秘同情,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局促和惶恐,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得罪了真正的主子。
“太…太太,”吴婶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明显讨好的紧绷感,快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与病房奢华气息格格不入却同样价值不菲的某奢侈品牌保温桶。“夫人…周夫人特意叮嘱了,让您守在这儿…好好守着先生。这是让家里厨房特意给您准备的燕窝羹,还有这些…是给您洗漱换洗用的。”她把东西轻轻放在旁边的矮柜上,动作又快又轻,生怕发出一点噪音。
她一边说,眼神一边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瞟了一眼病房门正对面的墙壁——在一个装饰性金属挂件下方的阴影里,一个纽扣大小、闪烁着极其微弱红光的点。那个隐蔽的监控探头,如同周婉华无处不在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病房内的一切,自然也落在林晚身上。
那道微弱的红光,此刻像针尖一样扎在林晚的瞳孔里。它无声地宣告着:她无处可逃,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她必须“扮演”得完美无缺。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灼烧着她的神经。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汹涌的情绪死死摁下去,指节在扶手边缘捏得发白。反抗?此刻的挣扎只会被周婉华轻易碾碎,引来更甚的羞辱和逼迫。
“我知道了。”林晚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和深深的疲惫,像砂纸摩擦过喉管。
吴婶像是得了赦令,连忙点头,又用那种近乎怜悯的目光飞快地瞥了林晚一眼——这位嫁入豪门的林家小姐,如今也不过是个华丽的木偶罢了——然后逃也似地、踮着脚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回死寂。林晚的目光落在那个奢华的保温桶上,胃里却翻腾着寒意和恶心,毫无食欲。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是黑的,但它刚才的震动,隔着衣料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
那是Anna的越洋来电,标记着一个即将错失的机会。
Anna是她大学时代惺惺相惜的挚友,如今己是巴黎某顶级设计师工作室的总监。得知林晚的困境和惊人的设计天赋被雪藏,Anna为她争取到了一个极其珍贵的机会——工作室核心团队的助理设计师位置,一个能够让她真正施展才华、重回设计圈核心的门票。那是照亮她灰暗未来的唯一光束。
Anna在电话留言里的声音兴奋又急切:“Lin!回电话!明天中午前必须确定!机票我给你留好了位置,这次再不来,名额真没了!”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尖锐的刺痛感蔓延开。明天中午?现在她被牢牢钉死在这张椅子上,钉死在顾沉舟的病床边,头顶还悬着那枚冰冷的监控红点!她连离开这个房间的自由都没有,更何谈接通那个关乎未来命运的电话?
巨大的失落和无边无际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一次将她没顶。疲惫像铅块一样注入西肢百骸。她无力地合上眼帘,将自己缩进椅子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窗外,厚重的铅云终于被撕裂开一丝缝隙,一道微弱却带着暖意的金色阳光执拗地穿透进来,恰好落在顾沉舟盖着的雪白被子上,形成一小块明亮的光斑。
或许是那束光带来的暖意刺激了皮肤神经。
或许是这个“陌生人”的持续存在引起了他深潜意识的微妙反应。
病床上包裹着纱布的男人,顾沉舟——那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令人生畏的顾家掌舵人,仿佛沉睡的冰川开始剥落最外层坚硬的伪装。
先是他那只没有被固定、骨节分明却缠绕着医疗胶带的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接着,他那被绷带半缠住的浓密黑色睫毛,如同被风吹动的蝶翼,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最后,在那块暖洋洋的阳光光斑中,他那薄薄的、失血而苍白的眼皮,极其缓慢、万分艰难地,向上掀开了。
初醒的目光,茫然得像迷途在浓雾中的幼兽。
医生的声音、护士的身影、头顶刺眼的光线——这些声音、光线、人影,都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下意识地想要转动沉重的头颅,试图挣脱这混沌的束缚,尖锐的痛楚瞬间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压抑而嘶哑的痛苦呻吟,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医生经验丰富,立刻上前安抚检查。护士用棉签沾湿他的嘴唇。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起,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隔开距离,站在医生的侧后方。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平日里冷硬如铁、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脆弱的男人,心底那层被周婉华强行冻硬的冰壳,似乎有了极其细微的一丝缝隙。不是爱情回涌的心疼,仅仅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看到另一个生命遭受痛苦时,最原始的、难以抑制的同理心在悄然苏醒。
“顾先生?顾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您知道自己是谁吗?”医生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引导着他。
“顾先生?知道这是哪里吗?”
“……”
顾沉舟没有回答。他蹙着剑眉,眼神茫然地在医生、护士晃动的白色身影和头顶刺目的冷光源之间游移、躲闪,充满了初临陌生世界的无助和本能的不安。
就在这时。
就在医生准备换个角度询问时。
他那双因伤痛和混沌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眼眸,在无意识地漫游中,毫无征兆地,骤然撞破了医生与护士之间的空隙,精准无比地、毫无阻碍地,捕捉到了站在稍远处阴影里的——林晚!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
他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疏离、掌控一切的强势气场,在目光触及林晚的瞬间,如同极地冰原突然遭遇了最炙热的熔岩流——“咔嚓”一声,清晰可闻的碎裂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那双迷茫如雾的黑色瞳仁,在短短万分之一秒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茫然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失而复得的狂喜!那光芒亮得惊人,像燃烧着整个世界的火焰!是溺水者死死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是迷途的孩子在绝望的旷野中,终于、终于看到了唯一亲近、唯一可以全身心依赖的母亲!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灼热的全然的信赖和狂喜!
“老……”一个破碎而嘶哑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他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那只布满淤青、缠绕着绷带和输液针头的右手,异常固执地、剧烈颤抖着、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艰难万分地抬了起来!
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无比坚定地、朝着林晚的方向——
伸了过去!
五指微微张开,像是在努力抓住生命中唯一的光!
“……婆……!”
他终于突破喉间的干涩和无力,喊出了一个清晰得不可思议的音节!带着一种几乎穿透灵魂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无条件的确认!那双牢牢黏在她身上的眼睛里,此刻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盛满了整个崩塌世界后重新凝聚起来的、最璀璨的光华!
他的嘴唇蠕动着,因激动而微微哆嗦,气若游丝却执着地补充着:
“……我…好…想…你……”
这微弱断续的话语,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滚烫的陨石,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地、毫无防备地、精准地砸进了林晚那刻意冰封的、死寂如万年寒潭的心湖!
轰!!!
林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抽空,又在下一秒被烧红的铁水灌满!冻结的思维轰然崩塌!她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因为极限的震惊和认知颠覆而剧烈收缩、放大,几乎占据了她惨白的脸!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荒谬绝伦的呐喊在疯狂尖叫:
他——
在叫她——
什么?!
那个在她设计图纸被无情丢弃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顾沉舟?
那个在她生着病却只能独自去医院点滴时对她电话不接不回的男人?
那个让她签下那份冰冷协议的顾沉舟?!
此刻,竟然像一个初生赤子般脆弱地、依赖地、带着无法作伪的狂喜和思念,叫她——
老婆?!
还想她?!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巨浪将她彻底淹没,眼前阵阵发黑,心跳失序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看着那只伸向她的、伤痕累累的手,看着他眼中炽热的、只为自己而燃的光辉,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疯狂倾斜、扭曲!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真空。医生和护士维持着半蹲检查的姿势,嘴巴微张,脸上的表情是统一的、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震惊。墙角那个隐蔽的监控探头,猩红的指示灯像是捕捉到什么颠覆性的场景,急促地、闪烁着更刺眼的光芒。
林晚的世界,在顾沉舟睁开眼、喊出那声“老婆”的瞬间,从剧本演变成了无法预测的、骇人的惊涛骇浪。
这场由周婉华执意拉开的“顾太太”假面之戏,在男主角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就彻底、完全地崩坏了轨道,向着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深渊疯狂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