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盛夏,周三夜晚。上海百乐门舞厅。水晶吊灯折射着迷离的光晕,爵士乐震耳欲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是上海滩的销金窟,也是此刻青禾眼中的修罗场。她穿着一身顾云舟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略显成熟却合体的藕荷色旗袍,脸上扑了薄粉,掩盖了苍白,嘴唇涂了浅浅的口红,却抿得死紧。她被一个代号“夜莺”(组织外围成员,百乐门歌女)的女人引着,穿过舞池边缘,走向威廉·陈固定的包厢区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深呼吸,沈小姐。” “夜莺”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慵懒,眼神却锐利如鹰,“记住,十点整,包厢门口,无论用什么方法,让那两个穿黑西装的木头桩子动起来,哪怕只是转头看一眼!剩下的,交给‘青竹’。”
青禾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那个装着廉价香槟的酒杯。她强迫自己看向那个包厢——厚重的天鹅绒门帘紧闭,门口像两尊铁塔般杵着两个眼神凶狠、警惕扫视西周的保镖。威廉·陈就在里面!那个构陷药铺、绑架曼卿、害得他们亡命奔逃的元凶!一股混杂着恐惧与恨意的洪流冲击着她的心脏。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九点五十五分。
青禾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灼烧着喉咙,却奇迹般地带来一丝镇定。她站起身,理了理旗袍下摆,朝着包厢门口那排供侍应生等候的、堆放着冰桶和酒瓶的小推车走去。她的心跳声在喧嚣的舞曲中如同擂鼓。
九点五十九分。威廉·陈包厢门口。
青禾“步履不稳”地靠近小推车,目光“无意”扫过保镖,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醉态的迷茫。就在保镖警惕的视线掠过她身上时——
“哎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青禾“脚下一滑”,整个人看似失去平衡,猛地撞向堆满高脚杯的冰桶!
“哗啦——哐当!!!”
清脆刺耳的玻璃破碎声如同惊雷炸响!晶莹剔透的碎片西处飞溅!冰水混合着酒液瞬间泼洒出来,溅了猝不及防的保镖满裤腿!
“F**k! 你长没长眼睛?!”保镖怒骂出声,本能地低头看向湿透的裤子和满地狼藉。另一个保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地侧身查看同伴情况!
就是现在!
青禾跌坐在地,双手撑在冰冷的玻璃渣上,刺骨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包厢门口!
砰!砰!砰!砰!砰!
五声短促、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枪声,如同死神的低语,毫无预兆地从包厢厚重的门帘后响起!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舞厅的喧嚣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女人刺耳的尖叫和人群惊恐的推搡、哭喊!音乐戛然而止!灯光忽明忽灭!
两个保镖脸色剧变,猛地回身掀开门帘!
“老板!!” 凄厉的呼喊被淹没在更大的混乱中。
青禾瘫坐在冰冷湿滑的地板上,周围是尖叫奔逃的人群。她透过晃动的腿脚缝隙,看到了包厢内一闪而过的景象:威廉·陈肥胖的身体歪倒在沙发上,胸口洇开大片暗红,双眼圆瞪,写满惊愕与不甘。一个侍应生打扮的身影(顾云舟的同志)正敏捷地从包厢另一侧的窗户翻出,消失在夜色中。
完成了…他真的…杀了他…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青禾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不是为了威廉·陈的死,而是为了这赤裸裸的暴力,这亲手参与其中的血腥!她看着自己沾着酒渍和玻璃碎屑、微微颤抖的手,这双本该抓药施针的手…
混乱是绝佳的掩护。青禾在“夜莺”的帮助下,趁乱从后厨通道踉跄逃出,冲进漆黑潮湿的后巷。冰冷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寒颤,也稍稍驱散了血腥味带来的眩晕。
“这边!” 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响起。顾云舟从阴影中闪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任务完成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没事吧?”
“没…” 青禾刚吐出一个字,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巡捕房的人来了!
“走!” 顾云舟拉着她,沿着狭窄的巷道狂奔。青禾的旗袍下摆被撕破,高跟鞋早己跑丢了一只,赤脚踩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疼痛钻心,但她不敢停下。
突然!
“砰!” 一声枪响从他们身后的巷口传来!子弹擦着顾云舟的肩头呼啸而过,打在墙壁上溅起火星!是威廉·陈的残余手下或是闻讯赶来的巡捕!
顾云舟猛地将青禾往旁边一堆废弃的木箱后一推!“躲好!” 他低吼,同时拔枪回身射击!枪口火光在黑暗中一闪!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入肉声!
“呃!” 顾云舟身体猛地一僵,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他的左臂靠近肩膀处,瞬间被鲜血染红!
“顾云舟!” 青禾心脏骤停!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不适!她几乎是扑了过去!
“别过来!趴下!” 顾云舟厉声喝道,强忍着剧痛,举枪对着巷口方向又开了两枪,压制住追兵。趁着对方躲避的间隙,他咬牙起身,用未受伤的右手一把拉起青禾,“快跑!前面左拐!”
两人跌跌撞撞逃回破屋。顾云舟的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鬓角。鲜血顺着他的手臂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他靠在墙上,大口喘息,撕开被血浸透的衣袖,露出一个狰狞的弹孔,还在汩汩冒血。
“子弹…还在里面…” 他声音嘶哑,带着失血的虚弱。
青禾看着那伤口,看着眼前这个为了任务、为了救曼卿、甚至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男人,之前在舞厅的所有恐惧、恶心、挣扎,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更原始的情绪取代——救人!
她猛地扑向墙角那个简陋的包袱——那是洪九爷的人之前留下的、仅存的一点应急物品。她翻出干净的布条(当绷带)、一小瓶劣质烧酒(当消毒剂)、一把小刀(需要火烤消毒)。动作麻利得不像话,仿佛又回到了“济世堂”处理紧急伤患的时候,只是手还在微微颤抖。
“忍着点!” 青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点燃油灯,将小刀在火焰上反复灼烧。然后,她倒出烧酒,毫不犹豫地淋在顾云舟的伤口上!
“嘶——!” 剧烈的灼痛让顾云舟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却硬生生没再发出一声痛哼!他看着她,眼中是痛苦,是忍耐,更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动容。
青禾深吸一口气,眼神专注得可怕,用布条裹住刀柄,屏住呼吸,将刀尖精准地探入血肉模糊的弹孔!她必须找到那颗该死的子弹!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顾云舟的手臂上,混合着他的血。
时间仿佛凝固。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终于!
“叮”的一声轻响,一颗沾满血的弹头被挑了出来,落在破碗里。
青禾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也己被冷汗湿透。她迅速用烧酒再次冲洗伤口,然后撕下干净的布条,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包扎止血。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与死神抢人的决绝。
做完这一切,她脱力般跌坐在顾云舟身边的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看着他那被血浸透的绷带,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和污秽,舞厅的混乱、枪声、保镖的怒骂、威廉·陈死前的眼神…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
“我…我帮着你…杀人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迷茫,“我…我还在用这双手…救你…”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崩溃。
顾云舟看着她蜷缩颤抖的身影,看着她沾满血污的双手和脸上的泪痕,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路走来,利用、欺骗、逃亡、血腥…他把她从平静的药铺世界,硬生生拖入了这地狱般的旋涡!而此刻,她却用这双染血的手,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愧疚、心疼、怜惜和某种无法言喻的炽热情感的洪流,冲垮了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
“青禾…”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尽力气,紧紧握住了她冰冷、沾满血污、还在颤抖的手。他的手滚烫,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异常坚定。
“看着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青禾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对上他深邃如海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算计和伪装,而是从未有过的坦诚、痛楚和一种近乎燃烧的炽热。
“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沉重无比,“把你卷进来…让你看到这些…手上沾血…”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但威廉·陈,他死有余辜!他构陷药铺,欲夺秘方,勾结日寇,绑架伤人,手上血债累累!杀他一人,是为救更多人!是为给‘济世堂’、给曼卿、给那些被他害死害惨的人讨一个公道!”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你不是在杀人,青禾!你是在救人!救曼卿!救那些可能被他继续残害的人!也是在救…你自己和‘济世堂’!今夜之后,藤田少了一个得力爪牙,洪九爷会看到我们的价值,曼卿才有被救出的可能!‘济世堂’…才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挣扎,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知道这违背了你行医的初心…这双手,本该悬壶济世…是我…是我把你拖进了这血与火的泥潭…” 他眼中闪过深切的痛楚,“如果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
青禾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重的自责和毫不掩饰的关切,再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属于他的滚烫温度和力量…舞厅的血腥、水道的污秽、失去药铺的痛苦…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未受伤的腰身!像抓住狂风暴雨中唯一的浮木!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在他胸前闷闷地爆发出来!泪水浸透了他染血的衣襟。
“我害怕…顾云舟…我好害怕…” 她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药铺没了…曼卿被抓了…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坏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所有防备,暴露出内心最深的恐惧和脆弱。
顾云舟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与怜惜的暖流包裹。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用没受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别怕…”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在她耳边低语,如同誓言,“有我在…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有事…药铺,我们一定能拿回来!曼卿,我们一定救出来!那些欺负你的人…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是…你受伤了…” 青禾在他怀里抽泣着,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他背后的衣服。
“这点伤,死不了。” 他低低地说,语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多亏了沈大夫妙手回春。”
破败的小屋里,油灯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劣质烧酒味和潮湿的霉味。两个同样狼狈不堪、满身伤痕的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外面是危机西伏的上海滩,是未知的凶险。但此刻,在这个狭小肮脏的空间里,两颗饱经磨难、彼此试探又互相防备的心,在血与泪的交融中,第一次真正地靠近了。契约的冰冷外壳被彻底打破,一种基于生死与共、理解与守护的、滚烫的情感,在无声中悄然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