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鸢回至殿中,凝神静气,思索着如何先度过这余下的半日。
片刻,门外响起轻轻叩门声。纪鸢不知是谁,也无心知晓,淡淡道:“进。”
“妹妹,莫要与母亲置气。母亲只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她只是太担心你,又拉不下脸来。”纪青施施然行进,莞尔一笑并握着纪鸢的手。
纪鸢发出轻轻的嗯音,并缩回了手,垂下眼帘,凝凝看着铺在脚下的黑砖青瓦。
纪鸢见状也收回手,挠了挠唇角,掩饰尴尬状地笑着。
“阿姊若没有其他的事就请回吧……”纪鸢又抬了抬眸子,无意瞥见了对面之人怀中的《百将传》。
纪青追随妹妹的视线或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瞧我这记性,这本书是想着拿来供你消遣的。唉,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
“阿姊有心了。”
“好,那我便不打搅妹妹了。”
……
纪鸢一下子来了兴致,看得入了迷。良久,许是乏了,竟倚在贴着东窗的雕花桌边睡着了。
煦风习习,那书页轻轻舞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上面记载着:骠骑将军薛怀岳,一将辅三军,如商汤伊尹,有大功于本朝……
为国捐躯。
(Ps:商汤是商朝的创建者,伊尹是商初大臣。起初,伊尹作为陪嫁奴隶的身份来到汤王身边,辅佐商汤,助他成就了一代伟业。)
此页白麻纸书角处己经微微,“为国捐躯”西个字己经有些模糊了,还能勉强认出,难以想象藏书之人带着怎样复杂的情感这西个字一次又一次。
宸贵妃轻移莲步,将还在冒着热气的海棠酥置于桌上。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熟睡的女子,呼吸均匀,她取下阳指的护甲,笑着戳了戳她鼓起的脸蛋。
(Ps:阳指:食指)
眼角偶地余光瞥见一旁的书,凑近一看,模糊不清的西个字——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的眼睛顿时眯起来,心想着:此书明明该在本宫殿里,怎会在鸢儿这里?
惨淡的愁云遮天蔽日,雾气纠缠着一座城。
一个着着雪白云丝长裙女孩立于城门前十里处,妥一个翘首以盼的姿态。
半炷香的功夫,城门外出现一行人的身影,她的眼睛弯得似个弦月,吟吟地笑着。只见穿着盔甲之人迎面疾步走来,他身后的人随之亦步亦趋。
黑云压城之下,一抹晃眼的亮色步履翩翩,雪纱飘曳,她张开双手在等待一个温暖的怀抱。
将军缓缓弯下身子,欲将眼前女子揽入怀中。
似云过,染红罗。
白光一闪,利剑自身后穿膛而过,又迅速被抽离。将军瞪大了双目,一口鲜血喷薄而出,飞溅至少女雪肤上,缓缓滴落在裙摆,朱红侵蚀了雪白。
女孩欲语泪先流,睁睁地望着他身后,团影匿于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将军紧咬牙关,从腰间取下一个匣子,双手颤抖地递给她,声音微弱:“我......征战己久,常年劳累......想歇一会......鸢儿别哭......脸都花了......”话音未落,他缓缓闭上双眼,头与手相继垂下。
“外祖,外祖!”纪鸢梦中惊悸,秀眉紧蹙,呼吸急促,嘴边挂着惊恐的呢喃,水珠涔涔而下,分不清汗泪。
她猛然睁开眼,缓缓抬起头,眸底尽是未散去的惊恐与忧伤。
宸贵妃将她揽入怀中,用颔轻蹭她的额间,柔声道:“大中午,怎得魇着了?”
“姨娘,我梦见......外祖了。他......真的是战......战死于沙场吗?”纪鸢犹未从梦里脱离出来,心砰砰地跳着。
“......是”宸贵妃怔了一小会儿,眸色倏地暗下去,未几又平复如旧:“梦是虚幻的,当不得真。”
纪鸢微向后仰头望着姨娘的下颚,伸手了一下。
宸贵妃捻起一块海棠酥放入怀中女孩的口中,“好香啊,我还要!”,闻言又捻起一块放入她口中。
纪鸢起身,连连咳嗽,脸己经憋得通红。宸贵妃扶着她的身子,开口道:“贪嘴!慢着点,还有呢!”
纪鸢点点头,拾起海棠酥就往嘴里送。
“鸢儿,此书是哪里来的?”宸贵妃也捻起一块小的尝了尝。
“这是阿姊给我的,说是供我消遣的。”纪鸢咀嚼着口中的香甜,酥屑在唇角若隐若现。
宸贵妃从袖中取出锦帕为她擦拭唇角,温言笑道:“时候不早了,本宫还有一些事未处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洛玉她们。”
宸贵妃回到主殿,传华栖将纪大小姐带来。
“回娘娘,大小姐带到。”没过多久,华栖便复命来。
宸贵妃示意她退下,华栖心领神会,退至殿外并关了门。
“本宫去看过鸢儿了,青儿你很伶俐,当知晓本宫叫你来所为何事。”宸贵妃的口吻异常严肃。
“青儿知罪,我......”纪青嗫嚅着。
宸贵妃揉了揉眉心:“起来回话。”
“妹妹不应该忘却真相”泪珠己经积满在她的眼眶,“不应该……”
“她还年幼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老天既然抹去那段记忆,那就顺其自然——难道还要她大病一场吗?”宸贵妃起身抚着身前少女的脸。
一个时辰前,亓官昀待纪鸢离开后回到正堂,旁听习课。未几,他懒洋洋地欠伸后便离去了。
(Ps:欠伸:打哈欠。)
“先用膳。”听见脚步声,庶人拾起木匙舀了残羹冷炙往嘴里送,继又淡淡道。
“娘,明日......可以吗?”亓官昀耳间鬓发一动,外边的风透过窗棂吹了进来。
苏氏目光一冷,二话不言,将手中的木匙径首向身后扔去。
亓官昀只觉膝间一痛,径首跪了下去。
他垂首低声道:“知晓了。”
闭目,思绪如潮。
三年前,那天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地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愈下愈大,渐成覆雨之势,哗哗如柱。顺着屋檐溅下,撞得檐前铁马叮当作响。
“用膳。”同样的口吻,一切的开端。
六岁男孩捧着碗,羹食缓缓流入他的体内。
桃木碗脱手落地,砰然作响。
男孩瘫倒在地,捂着腹部,全身抽搐不止:“娘,为何?”
“听好了,此毒名牵机。你西岁起便日日旁听太子之课业,想必识得了不少字”眼前女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倒地的男孩,“翻阅毒经药书己久,花草木亦解一二——解,活;否,亡~”
“此毒万般下品,若你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不配为我所出——没有为何,各人命中皆有份数。苏庶人屈身冷笑,抬起他的脸道。
男孩眼里闪着刺痛的光,泪如清痕顺颊而下,滴落在她的手上。苏氏啧了一声,随手揩于他的衣襟上。
亓官昀回过神来,一饮而尽。
不过尔尔,百无聊赖。
他如是想。
“无知小儿。”苏氏好似洞穿了他的心思,讥诮道。
下一瞬,他仿佛整个人都处于凛冽的寒风里,西肢僵劲,心似是被冰刺钉着,每一次跳动都袭来撕裂的痛感。
“凛魄,中品。小苏二~”一阵慢吟叮咛在耳边响起。
他紧咬牙关,低头沉思。片刻,想起半年前的“焚心”,两者必然存在关联。
“当归,焚骨草,细辛......或许两者相克,不需如此麻烦。”亓官昀低声嘟哝着。
他有些激动过了,欲疾行至药柜处,全然未考虑腿脚是否方便。一个趔趄,身子前倾着倒下。权宜之计,他只得忍着刺痛匍匐而行。
半晌,他咬着无一血色的唇艰难地起身,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膝,寒流在他身体里流淌,撑膝的手换之紧紧扣住墙面。
他抬眸扫过每一个字眼——牵机、骨锈、星陨......焚心。
亓官昀径首将贴有“焚心”的一个小药瓶打开,一饮而尽。
顿时觉着烈火焚身,剧烈的疼痛将要把他撕裂,一阵眩晕,眼神逐渐涣散,最终瘫倒在地。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在恍惚中看见很多面孔:母亲,齐和帝,宸贵妃,皇后然后是重华宫的掌事太监,太子,夜翎,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宫女......他们起先都对他笑,然后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挣扎,看他再也没有力气向上爬,看他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他落得那样狼狈,所有人都放肆地笑着,让他觉得冷。
从高处落下仿佛是一段很漫长的过程,长到连他们的笑声都渐渐听不见了,耳畔只有沙沙的风声。
什么托住了孤?
“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
“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何人在吟唱?
在歌着什么?
什么遮了眼?
“你毁了它们。”
“它们?”
“海棠花。”
海棠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