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公主清虞来访,开门见山道:“皇后掌管六宫,料理一个妃嫔,于明面上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的口吻不痛不痒倒教亓官临有些意外,清虞眼珠子转了转,捕捉到他的错愕,适时揶揄道:“六弟自诩清高久了,恐怕早忘了,你我自出生起就己卷入这皇权斗争的游涡里,你不欲争高,那便永远只能与流浮沉,永远都身不由己!最可悲的是,你实不为也,非不能也。”
她在说他的荣辱就取决于高位者,他是弄潮儿,高位者就是潮水,水可托人也可覆人。
(Ps:弄潮儿这里指朝夕与潮水周旋的水手)
他敛着眸子,道:“既然生来便身不由己,那便图个有始有终吧。”
这叫什么话?
突破口终于被她找见,父皇的无视、皇后的施威、母妃的枉死、胞弟的逃避,她再遏制不住,宣泄出陈年郁结的怒火:“亓官止之,你就是个缩头乌龟,终有一天你所珍视的会因你的怯懦而受到侵害!”
她的身子剧烈地颤着,挽发的玉石簪上的流珠在空荡的殿堂里发出幽鸣,那簪他识得的,是母妃着人为长姐打的。
野生荆棘最为贪婪,无休止地吸食他胸中的养料,由原先的一根、两根到八根、十根。
亓官临揉着眉心,叹一口气道:“长姐,容我一个人静静。”
七日期限己至,英王出宫前去见了圣上。他向皇帝请缨:厢着缟衣游历大千世界,去到淑妃的故国——非戈国。既行三年之丧,又寄思母之情。
亥时,宫门早己落钥,是以平川帝亲自将亓官临送至宫门。宫外侯有马车,他弃车打马而去。至于薛府,他盳羊着夜空。月与星己经不见了,苍穹覆上厚重的云。
亓官临整理着仪容,将方才因亟亟赶路而散乱的头发重新束起,闻得一声“阿临”,他才慌慌忙忙地转过身来。
薛漾掌灯而来,见他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哑然失笑。
他微怔,最好月色此刻就在眼前,这样温柔的月色,让他觉着似是而非;这样温柔的月色,是他多年来做的一场杳渺之梦。
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宽慰道:“愿淑妃娘娘安息......斯人己逝,生者如斯。”
他的眸光微动,默了一会,吸一口气道:“都过去了......”不多时又弯着眼,露出真切的笑,像突然降临的春将霜雪融化,“涟漪,丧期三年,孤要行游万里,往母妃的故国去,你可愿......同往?”
她闻言心中一惊,出乎本能地拒之:“不妥,眼下的太平还未成定数,我不能为一己之私而弃家国于不顾......我得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阿临......”薛漾紧紧握着腰间的双刀。
亓官临低了头,隐藏眼里的泛泛晶莹:“也好——等三年之期一过,孤回到京城就来娶……”话音忽地被掐断——薛漾掌灯的手晃了晃,微光点上他俊逸的眉目,她神差鬼使踮脚地一吻。
眉间烙着绛色口脂,他将头抬起,双瞳骤然放大,一滴泪潸然而下,立在原地发怔。
薛漾的脸上不自觉地浮上少女情窍初开的羞涩,眼观鼻、鼻观心道:“何日启程?”
“明日一早”夜风一丝一丝地拂松身体的一毛一孔,他方醒觉,道,“涟漪……等我。”
三年里他途经十西国度,遍尝人间烟火,尽阅三教九流。
(PS:三教九流泛称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人。)
平川三十西年,抵京中。亓官临将几株不知名的花和一个荷包赠予薛漾。那是风信子,经过风霜雨雪,它耷拉着身子,的挼蓝瓣渐渐凋零,大片大片都缀上褐斑。
他道,风信子代表着守信。
她将荷包里的种子埋进土里,静候花开之日。
一切照计划进行,薛漾顺利嫁入英王府成为英王妃。二人伉俪情深,恩爱弥笃。
谈至此处,薛漾心底一片冰凉,良久,方听见从自己腔子里逼出来似的的不真实,幽幽一缕呜咽飘忽:“明明我本该是他唯一的妻……唯一的妻……”
苏潋滟偏过头来望她一眼,大饮一口酒,将一腹的话语尽数淹没。
薛漾亦抿一口酒,唇边勉力牵起一抹笑:“只恨世事无常啊。”
此时己近子夜时分,整个皇宫一片死寂。
苏潋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看了一眼天边的月亮,身边之人蓦地一记碰杯,激地她握杯的手一晃。
薛漾拿起酒坛首往嘴里灌,不多时,眼角的醉意晕开:“世事无常……亦有常……”被深宫压抑得太久太久,今夜得以开怀,所以她贪了杯。然后她指着夜幕上的弦月,咧嘴笑道,“月亮圆又缺,缺又圆……来又去,去又……来……”
苏潋滟将醉的不省人事的薛漾送回宫去,于途中轻声讲述着一个故事,自然,有且仅有挂在天边的月亮听了去。
行丧第二年的季夏,英王一行人在襄都下榻,襄都属大钧边境,人烟稀少,环境凋敝。阿飞因水土不服,染上温病,寻医未果,阿峰随亓官临到襄郊的林子里去采药,而阿跃留在客栈照顾阿飞。
二人骑马入林,林荫蔽日,翻涌着碧墨浪潮。狂风搅局,摧枯拉朽,断肢落在一马臀上,那马受了惊,首往树林深处去,亓官临拉着缰绳并将身子向后仰,但丝毫不起作用,阿峰策马也难及之。
密密麻麻的粗藤盘旋在古木周身,那古木庞大且茂密却不甚高,其下灌木丛生,深色叶子簇拥着嫣红的花骨朵儿。马蹄声踏在湿泥上的闷响在耳际回荡,亓官临眼看古木近在咫尺,只得赌一把,他弃绳向上够悬于头顶的青藤。
然后双手牢牢地将那曼藤抓住,双腿悬在半空中。他并非习武之人,双臂撑不住他整个人的重量,肌肉剧烈地颤抖着,松滑之际,树冠层突然青光一闪,一柄通体玄紫的剑坠下,擦过他的脸廓,最终插入湿地里。
不多时亓官临也落在地上,落地之处铺着多层粗藤,当是被那剑斩落下的。他满身的细皮嫩肉还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坠地的冲击绞着他的五脏六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微微侧头,打量着那把剑,剑茎上盘有一条白得发亮的龙,嵌着一双青幽珠点睛,教人望而生畏,他又忆起方才冰凉的触感,背后的衣衫己被陆陆续续冒出的汗水浸湿。
若再偏一分,那利刃割断的就不仅是蔓藤了,还会有他的脖颈。
他在恍惚间看见一团黑影,浓烈的血腥味在鼻尖如放烟花般绽开,身侧不知何时躺着一个......一个女子,她正一下一下地呛着血,发黑的血珠溅上木槿花,只一息它便失了生气。
她应是身中剧毒,但他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救人,况且他不通医理。
于是心底暗叹:自求多福吧。
弑勉力睁大双眼,玄幽的瞳孔闪过寒光,那是溢裂而出的杀意,她欲抬起右手,拔起“玄穹”一刀了结面前的人,奈何双臂己经动弹不得,只得微微屈伸着五指,尽力一试。
亓官临看着她目眦欲裂的模样,心头一颤。她更甚勉力晃着手指示意自己别走。
他晃神想到薛漾,战场上的人皆自身难顾,更无暇关心他人,当她负伤时......是否有人冷眼旁观呢?
一念至此,他决定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