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旭元年,入夜。
亓官昀屏退左右,独自漫步在空旷的金銮殿,心中暗暗自嘲:亓官景晟,这不就是你想要吗?你韫匵藏珠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个位置吗?
他立于丹墀之上,仰望无尽长夜,漫漫银汉,却未能觅得一颗能与之共振的星。
帝王么,左右畏之、群臣敬之,他们畏的、敬的只是这个位置,而不是他亓官昀。
步入海棠宫,又逢花期,多以红白相间,偶藏凝夜紫,草木皆萋萋,但他犹觉倒不似昔日那般有生气。
何说海棠无香?
非郁扑鼻,徐步过青石路,偶有夕岚瓣落衣襟。亓官昀缓缓抬头,西府海棠真真一点也不吝啬一身胭脂。
檐下风铎响,属玉哀啼。
(Ps:属玉,即鸀鳿,一种水鸟。)
笨鸟,竟是撞上檐铃了么?朕也识得一只鸟,传闻是猛禽,但是朕觉着她甚是蠢笨。
鸢。纪鸢。
他垂下眼帘,思绪万千……
“孤是当朝二皇子,年十有西......名字么?孤没有名字,世人都称孤为苏二”小殿下顿了顿,又淡淡开口道,“随庶人苏氏姓。”
他缓缓抬头,对上一双柔情眸,似云,似水,她的眉眼浸在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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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是冷宫一位废妃,成天自怨自艾,最终含恨而终......
后宫的女人自然明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所以都将荣辱寄托于子嗣身上。
泰和六年,苏美人诞下一子,因其蛇蝎之心被废。连同那位无辜的皇子也跟着遭罪。
小殿下当然不懂外界发生的一切了,只是啼哭...后来长大些,他渐渐明白——
“憎人者,恶其余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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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递嬗,亓官昀逐渐长大,五官也长开了,越发的出挑。
泰和二十年,太子及冠,整个皇宫都沉浸在一场极尽奢华的宴会里,华灯初上,觥筹交错。
纪鸢觉着闷,想出去散散步,向宸贵妃禀明后只身出了金銮殿。
停于殿御路,抬头望了望天,疾趋至海棠宫取了一样东西……
天灰蒙蒙的,屋内静静的,苏氏坐在榻上,点了一盏灯,熊熊的火焰吐着红色的舌,她离得很近,仿佛那红舌正在吮吸她的脸。
她穿着素净的白衣,梳了贵族女子的高鬓,露出洁白纤秀的颈。
“过来。”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像是一种蛊惑,他慢慢地靠近她。
她的双手缓缓抚上他的脸。
手指修长,骨节突出,颜色发灰,关节处全是厚重的茧子,硌的他生疼。“真像啊,真像。”她呢喃着并凝视着他。
良久,“阿临,你为何弃我,为何?”她哀悯地笑着,那样凄婉的笑挂在她清丽绝容的面孔上,显得楚楚可怜。
“竖子,为什么要顶着这张脸在我面前晃悠?”她加重手中的力度,将亓官昀的头往右扳,烛火摇晃着,近在咫尺。
“亓官临,你为何负我!你的皇子也不要了么?”与方才截然不同,她怒嚎道。
明明是炎炎夏日,亓官昀的里衫己然被汗水浸湿,可他仍觉得好冷,冷的刺骨。
亓官昀冷笑道:“真是疯了!”随即挣脱出来,向外跑。
未觉间,到了一宫门前,牌匾上用朱砂写着“重华宫”三个醒目的大字,亓官昀停下脚步。
他默了一会,举步而进。
黑灯下火,万籁俱寂。
又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金銮殿,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他的手缓缓滑过木架上的卷轴,又转头盳羊着窗外。
窗外的天色先前还有一线的碧,后逐渐都黑了,树影婆娑,很有些鬼影憧憧。
“哎呦,真是奇了,大伙儿不应在金銮殿忙活着吗,咋还有人有闲心到这重华宫来呀?”一阵尖细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徐徐传入亓官昀的耳中,他并未在意。
有什么所谓呢?无非就是受些皮肉之苦。身体的疼痛可否缓解片刻心中的苦楚?
脚步声越来越近,“咦~原是苏二啊。怎么?冷宫的阴冷仍压不住你心中那团火吗?胆敢来重华宫撒野,晦气的东西!”重华宫的掌事太监怒斥道,仿佛身居高位的人正训斥着下属。
亓官昀只是低头翻阅卷轴并未理睬,眉宇间不觉皱起一道浅浅的沟壑,是被打搅的不悦。
良久的静默……
“唰唰~”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沉静。
亓官昀抬起头来并未看那太监一眼只是望着窗外若有所思:雨,可以冲刷世间的罪恶吗?
是以眼前人的无视让他觉得是羞辱,是以他没有体会到狗向主人摇尾巴乞求的。
那太监恼羞成怒,往亓官昀的背狠狠的踹了一脚。
亓官昀吃痛倒地,冷眼睥睨着他。
那是一双阴沉的眸子,目光深邃若浓墨。
太监不由得不寒而栗,待反应过来后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滚出去跪着,哎呀,也不知道这雨能否浇灭您的怒火呢?不跪上两个时辰,冷宫上下明日就喝西北风吧!”
“您”刻意咬的很重。
话毕,甩了甩拂尘,扬长而去。
“那人是……为何跪在……?”
“那就是冷宫中那位……唉,挺可怜的……”
“快走吧,太子殿下……开始了。”
……
远处传来零零碎碎的宫女们的交谈声,亓官昀低着头,静静地看雨点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发出清吟。
他伸手去接,看雨滴在手里汇成股,从手掌的间隙里缓缓流下。
(ps:二殿下一出生就在冷宫,自然没有被赐名,苏氏也不喜欢他所以也不会为他取名,爹不疼娘不爱的殿下当然也就被世人当做弃子,不会给予他皇子的尊重,任何人都可以凌辱他(???????),苏氏什么都不会教他,他都是自己模仿其他的人,慢慢摸索着而学点东西ó﹏ò)
纪鸢撑着伞在皇宫里漫步,不知不觉间竟行至重华宫门前,原是仅想在宫外驻足一小会儿。
然,若言缘分,那一定就是此刻:浅月温柔,像一双多情的手搭在她的身后,推着她前进。
纪鸢在小径的尽头拐了一拐弯,穿过宫院里繁盛到无法收拾的木芙蓉,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独立的内室,精致不乏大气。
宫女们一路上都在私语,那些话语传入纪鸢的耳中,她不由得心头一紧:冷宫?不好……曼陀罗。
夜幕低垂,乌云如墨般翻滚,遮蔽了星与月。
闺门门前跪立着一个骨瘦嶙峋的少年。
在绵绵不绝的细雨中,他的背影与这灰蒙蒙的世界融为一体。
雨水无情地袭在他的身上,顺着他瘦削的脊背缓缓滑落,与地面上的积水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幕。
他的背影显得坚韧而又孤寂,雨水浸湿了他褴褛的衣衫,紧贴着肌肤,布料上的褶皱也变得软蹋。
长发也早己被淋湿,凌乱地贴在额间与面颊旁,几缕青丝随风摇曳,更添几分落寞。
淋雨成若性者,习贯之为常,则霤未之寻也。
(ps:意思就是说习惯淋雨的人是找不到避雨的地方的。霤(liu去声):屋檐。)
纪鸢恍惚,不禁心起酸涩,疾驱往矣,持伞而立其后。
雨,停了么?
亓官昀心想着。
纪鸢解开身上的蓑衣给他披上,颤颤开口道:“曼……殿下,您快起来吧,当心染了风寒。”
她欲伸手去扶,意识到不合礼数又默默放下手。
那声音宛如煦日里的微风,轻柔而温暖。
亓官昀跪久了,腿脚麻木,膝间袭来阵阵痛感,起身趔趄。
“殿下,当心!”纪鸢一惊,当即抓住他的左手,“无意冒犯,事态紧急。”
他心里咯噔一下:变化怎得如此大,这五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亓官昀抬起右手示意无妨,仍是背对着她:“无事,多谢。”
重逢之喜,他微微勾起唇角。
“殿下,您……究竟是…….何身份?”纪鸢眼观鼻,鼻观心,发簪不经意滑落,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音。
(Ps:眼观鼻,鼻观心:因害羞、惭愧等低头的样子)
亓官昀忽而转身然后蹲下,拾起发簪,细细打量一番——可谓是匠心独运,簪身由纯金精心雕琢而成,流光溢彩,簪头镶嵌着用红玛瑙雕刻的海棠花,花瓣层层重叠,细致入微。
他神差鬼使地微微着那“海棠”,感受它细致的纹理。
少倾,“孤是当朝二皇子,年十有西.…..名字么?孤没有名字,世人都称孤为苏二……”小殿下顿了顿,又淡淡开口道,“随庶人苏氏姓。”
他缓缓抬头,对上一双柔情眸,似云,似水,她的眉眼浸在暮色里,看不真切。
别来无恙,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