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天星小轮的汽笛声还粘着维多利亚港的湿气，颜书鸿己站在中环码头的铁栅栏前。去长洲的渡轮漆成蓝白两色，甲板上堆着竹篾扎的飘色台架，几个岛民正用红绸缠裹支架，金粉簌簌落在他们胶鞋上。
"后生仔，帮帮手？" 穿香云纱衫的阿婆递来一捆黄麻绳。他接过来时，绳上还沾着昨夜祭神的檀香灰。
渡轮推开海水，港岛在晨光中渐渐褪成淡影。颜书鸿摸出程美琳塞给他的纸条，牛皮纸被汗浸得发软——「太平戏院后巷，穿黄衫的琵琶女，说是台湾来的周小姐」。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利舞台后台，梅艳芳化妆镜前那束黄玫瑰里的名片：周氏唱片，周若曦。当时胭脂香气太浓，他竟没注意角落那个低头调琵琶弦的身影。
一
戏院的朱漆剥落成鳞片状，檐角蹲着的石湾公仔缺了半边脸。后巷阴湿，墙根生着绒绒的青苔，穿杏黄衫子的女子背对巷口，琵琶横抱在怀，指尖一划，竟是《帝女花》的"香夭"。
"周小姐？"
琵琶声戛然而止。周若曦转身时，耳垂上的白玉菩提晃出一道弧光。她比颜书鸿记忆里更瘦，眼下用金粉描着细纹，像古画里走出的飞天。
"颜生来得巧。"她指甲刮过弦，发出呜咽般的泛音，"刚练完祭神的曲子。"
巷口突然喧哗起来。飘色队伍正经过，扮哪吒的孩童踩着高架，金箍棒扫过电线，惊起一群麻雀。彩纸纷纷扬扬洒下来，有张落在周若曦的发髻上，颜书鸿伸手要拂，她却侧身避开，琵琶抵在两人之间。
"家父说，台湾来的音乐人最会骗灵感。"她忽然用闽南语念了句歌谣，"不如颜生先对个下联？"
远处传来吆喝："张保仔彩船到——闲人让路！"
二
北帝庙前的榕树上挂满红布条。颜书鸿跟着周若曦挤过香客，看她往鎏金功德箱里塞了张青蟹（五百元纸币）。庙祝递来的高香足有三尺长，烟灰扑簌簌落在她袖口，烫出几个焦黄的洞。
"周家年年捐头炷香，今年换我做代表。"她插香的动作很特别，三支香排成斜线，像琵琶的品柱，"听说颜生上个月在荔景邨，用萨克斯替阿婆招魂？"
鼓钹声突然炸响。八名赤膊大汉抬着神轿冲进广场，轿帘翻飞间，颜书鸿分明看见轿底暗格里闪着红灯的卡带录音机——现代科技裹在百年仪式里，倒像他那些"原创"金曲的隐喻。
"乐器自己会唱歌，我也拦不住。"他摸出上海带来的牡丹烟，烟盒上印着外滩的剪影。
周若曦突然按住他手腕。她指甲修得圆润，虎口有长期按弦磨出的茧。"要试你，何必刁难？"她从绣囊里排出三粒骨骰，"赌一局。赢了，我告诉你家父保险箱里邓丽君的母带；输了，你替飘色队写首新谣。"
骰子在青瓷碗里转出三个西点，碗底映着他们扭曲的倒影。
三
正午的太阳把石板路晒得发烫。他们躲在戏棚后吃白糖糕，周若曦掰开糕体的动作像在拆信笺。"台湾歌谣总唱雨夜花，"她舌尖舔去指尖的糖粉，"可听过香港的飘色调？"
远处传来粤剧《六国大封相》的唢呐声。颜书鸿掏出钢笔，在包白糖糕的油纸上记谱，笔尖突然被周若曦的银簪抵住。
"第三小节错了，"她哼出几个微分音，"老渔民摇橹时都这样转调。"钢笔在纸上洇开，蓝墨水漫过"太平清醮"的红色铅印，像海水侵蚀礁石。
几个穿唐装的老者经过，袖口露出瑞士表带。周若曦突然压低声音："上礼拜在清水湾片场，我见过你的萨克斯。"她指尖在膝头轻敲，竟是《上海滩》的节奏，"它自己在道具间里响，场务说见你往台湾去了。"
卖麦芽糖的铜锣声淹没了回答。颜书鸿望向海面，渡轮正拉出一道长长的白浪，像撕开的信封边缘。
西
黄昏时他们挤在海傍街的露天摊档前。周若曦拆开一次性木筷，细刺扎进她指腹，渗出一粒血珠。"八七年了还用这种劣质筷子，"她把血抹在餐巾纸上，"跟那些盗版卡带一样敷衍。"
鱼蛋粉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轮廓。颜书鸿想起上个月在铜锣湾旧楼，程美琳也是这样隔着火锅雾气看他，只不过那时桌上摆的是玫瑰露酒，不是如今的竹蔗水。
"家父的唱片公司快撑不住了。"周若曦突然说，"宝丽金开价三百万买断邓丽君母带，他宁可锁在保险箱里生锈。"她挑起一根鱼蛋，"知道为什么找你？因为全香港只有你的乐器..."
晚祷的钟声打断了她。飘色队伍开始拆卸台架，哪吒的金冠被随手扔进纸箱。颜书鸿摸出那张写谱的油纸，发现背面印着周氏唱片1982年的旧地址——如今那里是家葡京赌场代办处。
"下月初三，浅水湾影湾园。"周若曦把银簪插回发髻，"带你的萨克斯来，它该回家了。"
渡轮离港时，暮色中的长洲像一张褪色的贺卡。颜书鸿摸到口袋里多出的物件——是粒琵琶弦轴，缠着两根断了的丝弦，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柔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