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电视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十一月的阴云，程美琳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框上的一道划痕。那是三年前她刚升任监制时，不小心用钻石戒指划出来的。如今这道痕迹还在，她却要离开了。
"程小姐，您的咖啡。"新来的助理小心翼翼地将马克杯放在桌角，避开了那摞正在整理的文件。
"放那边吧。"程美琳头也不回地说道，目光仍停留在窗外。从十五楼望下去，广播道上抗议的人群像一群忙碌的蚂蚁，举着的横幅上写着"反对无理裁员""还我血汗钱"之类的标语。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太甜了。新助理还不知道她的口味。以前的小张总是记得她喝咖啡不加糖，只要半勺奶。可惜小张上个月己经被裁掉了。
办公桌上的名牌在晨光中泛着微光。"高级编导 程美琳"几个烫金楷体字己经有些褪色，边缘处因为常年擦拭而变得圆润。程美琳用指甲轻轻刮着名牌的边缘，想起五年前第一天来亚视报到时，当时的综艺科科长亲手将这个名牌交给她时的情景。
"程监制！"综艺科的小王急匆匆推门而入，"邱德根先生的车队己经到楼下了，各部门主管都被叫去开会。"
程美琳点点头，继续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每一份文件都勾起一段回忆——这个节目的预算表是她熬夜做出来的，那份嘉宾名单上有她和颜书鸿一起敲定的名字。
"您......要不要快点？"小王犹豫地问道。
"让他们等吧。"程美琳平静地说，"反正今天之后，我就不再是'程监制'了。"
小王欲言又止地退了出去。程美琳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她这五年来收集的一些小物件：一张《星夜倾情》首播时的收视率报表，一页被咖啡渍染黄的节目策划草稿，还有一张她和节目组在去年台庆时的合影。
照片上，她穿着宝蓝色的晚礼服，站在舞台边缘。而不远处，颜书鸿正倚在钢琴旁，手里拿着她送的那只镀金打火机，嘴角挂着那抹她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程小姐，您的交接文件。"行政部的林姑娘抱着一摞表格走了进来，最上面是张油墨未干的解约书。
程美琳接过文件，目光落在第七条条款上——"离职后三年内不得参与无线电视制作节目"。她轻笑一声，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业内谁不知道她下周就要去无线报到？
"还有这个。"林姑娘又递来一盒TDK空白磁带，"技术部说您坚持要带走。"
程美琳的手指微微颤抖。这盒磁带里藏着去年《劲歌金曲》未播出的片段——颜书鸿在彩排时即兴弹奏的《梦伴》钢琴版。那天他穿着她送的白衬衫，第二颗纽扣在聚光灯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的样子让她看得入了神。
"程监制！"小王再次冲了进来，这次声音更加急促，"邱先生己经到会议室了，所有部门主管都在等您！"
程美琳深吸一口气，将磁带塞进公文包，拿起那摞文件起身。临出门前，她最后环顾了一圈这个工作了五年的办公室。墙上的节目海报，书架上的奖杯，窗边那盆她一首没养好的绿植——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天与她再无关系。
走廊上，道具组正在拆除她监制的最后一个节目《星夜倾情》的背景板。泡沫塑料做的月亮从墙上被取下来时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一个场务匆匆跑过，不小心踩在月亮碎片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咔嚓"声。
电梯下到三楼时突然停电了。程美琳被困在黑暗中，耳边只有电梯缆绳轻微的"吱嘎"声。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公文包，里面的磁带似乎变得异常沉重。
在黑暗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颜书鸿的场景——那是在天星小轮上，他穿着白西装，衣襟上别着一朵红玫瑰，在夕阳下朝她走来时的样子。那时的香港，那时的他们，都还那么年轻，那么充满可能。
应急灯突然亮起，刺眼的白光让程美琳眯起了眼睛。电梯门上的金属反射出她的倒影——剪短了的头发，更加锐利的眉眼，还有左眼下那颗曾经是她的标志、如今却被遮瑕膏盖得几乎看不见的泪痣。
"程小姐？"电梯门开处，新任节目总监黄锡照站在大堂中央，"听说您要去无线？"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路过的同事听见。
"只是传闻。"程美琳不动声色地将公文包换到另一只手，却不小心露出了无线电视意向书的一角，落款日期清晰可见。
黄总监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颜先生上周来过，取走了1984年《未来偶像争霸战》的母带。"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他特意问起了您的离职日期。"
程美琳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1984年的《未来偶像争霸战》？那时颜书鸿根本还没来香港。或者说，按照他自称的来港时间，那时他应该还在台湾。
大堂的古董钟敲响了六下，沉闷的钟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窗外的抗议声不知何时己经变成了雷雨的轰鸣。程美琳想起颜书鸿总说"香港的雨是横着下的"，此刻透过玻璃门，她看见雨线果然斜劈下来，在窗棂上敲打出杂乱的节奏，像一首走调的歌谣。
"对了，"黄总监从门边的伞架取出一把黑伞递给她，"颜先生留话说...铜锣湾糖街的录音室还给您留着钥匙。"
程美琳接过伞，发现伞柄上缠着一条褪色的红丝带——去年台风天她绑在颜书鸿公寓门把上的那条。她记得那天晚上风雨交加，她冒雨去给他送一份紧急的节目台本，却发现他不在家。她将台本挂在门把上，用丝带固定好，还在便条上画了个笑脸。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解约书上，第七条条款的墨迹渐渐晕开，变成模糊的灰色云团。程美琳站在亚视大楼的门口，望着眼前如注的大雨，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五年了，她第一次以局外人的身份站在这里，看着这个曾经承载了她所有梦想的地方。
她撑开伞走进雨中，公文包里的磁带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电流声。程美琳停下脚步，疑惑地打开包查看，却见磁带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异常。就在她准备合上包时，一阵微弱的钢琴声从磁带盒中传出，正是《梦伴》的旋律。
程美琳的手僵在半空。这不可能——这盒磁带明明是空白的，她亲自从技术部拿来的新带子，根本从未录制过任何内容。
她猛地抬头，看见亚视旧楼顶的霓虹灯牌在雨中闪烁。"亚洲电视"西个大字明灭三次，最终定格在"邱氏娱乐"的新标识上。红色的灯光映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像一滩触目惊心的血。
程美琳站在雨中，忽然意识到，有些故事看似结束了，却可能才刚刚开始。就像这盒凭空出现音乐的空白磁带，就像颜书鸿取走的那盘他本不该存在的录像带，就像她自己——离开亚视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
她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红丝带在雨中轻轻飘动。铜锣湾糖街的录音室，那里或许藏着一些答案，也或许只是更多谜题的开始。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去一探究竟。
因为在这个光怪陆离的香港，在这个变幻莫测的娱乐圈，真相往往比虚构更加离奇。而她和颜书鸿之间，显然还有太多未解之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