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分的香港仔避风塘,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光。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地掠过密密麻麻的桅杆,在粼粼波光上洒下细碎的金箔。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柴油味、蒸海鲜的香气和远处庙街飘来的线香,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成独特的港岛气息。
颜书鸿蹲在花岗岩砌成的码头边缘,白西装的衣摆垂在潮湿的苔藓上。他伸手拨弄海水,指尖划过漂浮的泡沫塑料和鱼鳞,搅碎了一池鎏金碎影。身后传来木板吱呀的声响,几个穿花衬衫的艇家仔正忙着将笨重的音响设备搬上一艘靛蓝色的旧渔船。
"喂,台湾佬!"阿基叼着半截香烟走过来,帆布鞋底黏着鱼鳞,在木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差佬九点会来巡水塘,你班friend(朋友)到底靠唔靠得住?"
颜书鸿从西装内袋摸出三张青蟹(五百元港币),钞票边缘还沾着半岛酒店咖啡厅的奶油渍。阿基的眉毛跳了跳,沾着鱼腥味的手指飞快地将钞票塞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
"阿公的渔船借你两粒钟。"他转身对同伴吆喝,脖颈后的刺青在夕阳下泛着青光,"落多几张胶凳!今晚有歌星开show!"
渔船突突地驶离码头时,晚霞己经褪成蟹壳青。颜书鸿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棚屋渐次亮起昏黄的灯火。那些铁皮屋顶下传来电视机的嘈杂声、婴儿的啼哭声和锅铲碰撞的脆响,生活的气息随着炊烟在暮色中袅袅升起。
船尾堆着的二手音响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啸叫,惊飞了几只停在浮标上的夜鹭。颜书鸿试了试老式shure麦克风,金属网罩上还留着某位红歌星的口红印。他望着逐渐聚拢过来的小艇,忽然想起去年在台北淡水河边听到的那场露天演唱会。
"今夜冇歌单,冇规矩。"他的声音通过失真的喇叭传得很远,"想听乜,我唱乜。"
第一缕海风吹乱了他的额发。远处,一艘满载归港渔获的拖网船正缓缓驶过,甲板上的工人好奇地望向这边。
《浪子心声》的旋律响起时,避风塘的水面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伴奏,只有颜书鸿干净的嗓音和渔船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他故意用了许冠杰最早的唱法,尾音带着几分青涩的颤音。
"命里有时终须有..."
唱到第二段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艘卖海鲜粥的艇仔缓缓靠近,船头戴竹笠的阿婆竟跟着哼唱起来。她缺了颗门牙,粤语发音带着潮州腔,但每个字都咬得极准。渐渐地,更多声音加入合唱——赤膊的渔工、穿校服的少女、甚至几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他们的歌声参差不齐,却在咸湿的海风中奇妙地交融。
混音器突然断电的瞬间,颜书鸿正唱到"雷声风雨打"这句。整艘船陷入黑暗,只剩远处渔火的微光在水面摇晃。他听见胶凳挪动的声响,以为观众要离场,却突然被一束晃动的光线笼罩——有人用摩托车大灯打亮了临时舞台。
"继续啦,台湾仔!"黑暗里有人喊,声音里带着虾酱的咸香。
第二首歌是《风的季节》。一把贴满贴纸的木吉他不知从哪艘船递了过来,琴箱上"1981荔园歌台"的字样己经褪色。颜书鸿拨弦的姿势很特别,拇指总会不经意地扫过最粗的那根弦,制造出类似三弦琴的沙哑音色。
唱到"日子匆匆走过倍令我有百感生"时,一艘糖水艇缓缓靠拢。穿碎花衫的阿妹用长竹竿递来一碗姜汁汤圆,瓷勺柄上还刻着"德记"二字。颜书鸿接过甜品时,顺手把吉他递给旁边戴鸭舌帽的少年。
"你弹,我食宵夜。"
少年慌乱地摆手,却在碰到琴弦的瞬间本能地弹出正确的和弦。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修车厂的油污,但指法出奇地灵动。颜书鸿眯起眼,在这个十八岁的汽修学徒身上,依稀看到后来红磡体育馆里某个摇滚主唱的轮廓。
当那艘朱红色的老式舢板出现时,月亮己经爬上了货仓的铁皮屋顶。船头的阿婆穿着阴丹士林蓝布衫,银发盘成严谨的发髻。她怀中抱着的月琴漆面斑驳,琴颈上用刀刻着"1947"几个数字。
颜书鸿刚问出"有冇人识《天涯歌女》",月琴的弦音就悠悠响起。阿婆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像是精心保养过的乐器。她开口时,缺了牙的发音却意外地契合这首歌的沧桑。
"天涯呀海角——"
歌声飘过水面,某艘渔船上突然传来啜泣声。一个穿汗衫的老伯蹲在船尾,手里的鱼露瓶子己经见底。颜书鸿后来才知道,这位是1949年随渔船逃港的上海滩舞厅乐手。
子夜将至时,歌会己变成即兴的合奏。有人拿来口琴,有人敲打着塑料桶,那艘卖海鲜的艇仔甚至贡献出一套潮州锣鼓。颜书鸿的白西装早就沾满了鱼腥味和啤酒渍,但他始终没解开那颗雕着玫瑰的袖扣。
当《东方之珠》的旋律响起时,最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三艘水警轮突然从阴影处驶来,探照灯将渔船照得雪亮。阿基吓得打翻了啤酒瓶,却听见为首的警官拿着扩音器喊:"继续唱!我老婆话要听完全首先!"
原来水警陈sir的新婚妻子正在其中一艘小艇上,手里还举着卡式录音机。颜书鸿笑着摇头,把麦克风递给己经喝醉的汽修少年。少年破音的副歌引得众人哄笑,连严肃的水警都忍不住跟着打拍子。
渔船靠岸时,避风塘的水面漂满了荧光棒的残骸。阿基塞给颜书鸿一张皱巴巴的油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今晚唱过的歌名,背面用烧过的火柴画了支萨克斯。
"你支萨克斯呢?成晚都冇见你吹。"阿基打着酒嗝问。
颜书鸿望向漆黑的水面。远处,那艘载着月琴阿婆的舢板早己消失在迷离的灯火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萨克斯声从深水处浮起,吹的竟是《不了情》的变调。阿基瞪圆了眼睛,手中的啤酒罐咚地掉进海里。
"痴线...根本冇人吹紧..."
颜书鸿没有解释。他把油纸对折,放进胸前的口袋。那里还躺着一张今晚收到的名片——"南洋唱片公司制作总监",边缘沾着糖水艇上的芝麻糊。
回程的渡轮上,他摸到西装内袋里突然多出的物件:一枚生锈的琴弦栓,上面刻着半个世纪前的日期。远处的灯塔突然亮起,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甲板上。那影子手里,分明握着一支不存在的萨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