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雾与叉烧包
凌晨西点的荔景邨像一块被茶水泡软的饼干,潮湿、陈旧,带着经年累月的烟火气。灰白色的公屋楼群在晨雾中沉默地伫立,铁栏杆上挂满昨夜未干的衣衫,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一排排无精打采的旗子。
颜书鸿站在十七楼B座的阳台上,指尖夹着一支薄荷烟。烟丝燃烧的红光在灰蓝色的晨色里忽明忽暗,像远处启德机场尚未熄灭的导航灯。他刚刚从湾仔的录音室回来,耳朵里还残留着电子合成器的余音,但此刻,整座城市只剩下一种声音——
楼下,一个穿白背心、趿着塑胶拖鞋的阿伯推着早餐车,"吱呀——吱呀——"地碾过水泥地面。蒸笼叠得老高,白气从缝隙里钻出来,混着叉烧包的甜腻香气飘上来。油纸在风里沙沙作响,阿伯时不时咳嗽两声,沙哑的嗓音哼着不成调的粤曲。
颜书鸿轻轻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缓慢消散。他转身回到屋内,按下卡式录音机的录音键。
"这才是香港的声音。"他低声说。
(二)卡壳的钢琴
五楼C座有个女孩在练琴。
从颜书鸿搬进这间临时租住的公屋起,每个清晨都能听见那架走音的钢琴声。弹的是《梦中的婚礼》,但总在同一个地方卡壳,像是唱针在唱片上划出一道细痕,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
今天却不同。
琴声忽然停了,接着是一串试探性的新旋律——他前天在楼道里随口哼过的调子。女孩竟记住了,还自己填了和弦,生涩却温柔地弹了出来。
颜书鸿一怔,随即笑了。他掐灭烟头,从行李箱里取出那支从不离身的萨克斯。
(三)公屋交响诗
当第一个音符从阳台飘下去时,整栋公屋的灯忽然亮了几盏。
五楼的琴声顿了一下,随即跟上他的节奏。然后是七楼有人推开窗,一把老旧的木吉他加入进来;十二楼的阿伯拧开收音机,调至空白频道,沙沙的电流声成了天然的鼓点。
荔景邨的清晨,忽然变成了一场即兴交响。
晾衣杆上的衬衫在风里摇晃,像无声的观众。楼下卖叉烧包的阿伯抬头望了一眼,摇摇头,又低头去搅他的豆浆,可推车的节奏不知不觉跟上了楼上的旋律。
(西)校服女孩
天光渐亮时,琴声先停了。
颜书鸿放下萨克斯,看见五楼的阳台探出一个身影——穿校服的女孩,头发乱蓬蓬的,怀里还抱着本琴谱。她犹豫了一下,朝他挥挥手。
他也抬手示意,却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
录音机的磁带转到了尽头。
(五)唱片公司的来客
中午十二点,门铃响了。
颜书鸿正在阳台上煮咖啡,壶里的水刚刚沸腾。他慢悠悠地走过去开门,看见唱片公司的助理阿杰站在门外,手里晃着一卷《东方日报》。
"鸿哥,你知不知现在全港电台都在找你?"阿杰一进门就嚷嚷,报纸头条赫然印着《神秘萨克斯手引发公屋音乐暴动》,副标题是"居民投诉清晨噪音,音乐人赞街头艺术"。
颜书鸿笑了笑,往杯子里倒入黑咖啡:"要不要加糖?"
"马监制叫你立刻去趟电视台。"阿杰瞥见阳台上的录音机,眼睛一亮,"这卷母带我们要了,华星那边出价十五万。"
"告诉老马,我要保留采样的市井声。"颜书鸿啜了一口咖啡,指向楼下——卖叉烧包的阿伯正推车离开,车上多了台老式收音机,沙沙地播着今晨的录音。
阿杰突然压低声音:"台湾松联帮的人昨晚在浅水湾堵你..."
阳台晾着的白衬衫被风吹起,遮住了颜书鸿瞬间紧绷的下颌线。衬衫落下时,他己恢复漫不经心的笑:"告诉七叔公,明晚陆羽茶室见。"
(六)母带里的秘密
阿杰走后,颜书鸿重新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
磁带缓缓转动,公屋的晨光、卡壳的钢琴、萨克斯的即兴,全都混在一起。但在最后几分钟,除了他和阿杰的对话,还录下了别的声音——
远处渡轮的汽笛,楼下阿伯推车的吱呀声,还有……一个女人的轻笑。
颜书鸿的手指顿在停止键上。
那声音很轻,几乎被背景噪音淹没,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是程美琳。
(七)旧时光的残影
他走到阳台上,望着远处的维多利亚港。
按理说,程美琳的记忆应该己经被系统修改过。她不会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更不会出现在他的公寓附近。
除非……
除非系统的规则开始松动。
颜书鸿摸出那支薄荷烟,点燃。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见那天在渡轮上,程美琳发间的红玫瑰。
磁带还在转,录下了最后一声叹息。远处,渡轮再次鸣笛,像在回应某个无人听见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