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红磡体育馆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西侧员工通道还亮着惨白的灯光。颜书鸿摸出那张烫金通行证时，保安老黄正打着哈欠，收音机里传来徐小凤《风的季节》，沙哑的女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与远处维港的轮船汽笛声交织在一起。
"后生仔，梅姑团队？"老黄用手电筒晃了晃他的脸，光束里飞舞的尘埃像被惊扰的萤火虫，"入去左转，唔好开大灯。"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间夹着半截南洋双喜，烟灰簌簌落在褪色的制服上。
通道里弥漫着木质座椅的松香和昨夜演唱会残留的汗味，混合着后台更衣室飘来的古龙水气息。颜书鸿的白球鞋踩在防火胶垫上，无声地滑过贴满1983年罗文演唱会海报的走廊。那些泛黄的海报边缘卷曲，罗文穿着亮片西装，在照片里永恒地微笑着。转角处突然传来钢琴声，是《似水流年》的变调版本，比原版慢了八拍，每个音符都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旷的场馆里激起细微的回声。
推开沉重的隔音门，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前坐着个穿oversize衬衫的背影。梅艳芳赤脚踩在延音踏板上，脚踝处隐约可见一道疤痕，左手无名指的烟卷烧出蜿蜒的白线，在聚光灯下如同一条游动的银蛇。
"阿Ann叫你来的？"她头也不回，右手突然加快速度，把旋律推入一段爵士即兴，左手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节奏，形成奇妙的复调，"琴凳下面有啤酒。"
颜书鸿弯腰时看见钢琴底部贴着的泛黄标签——1982年香港管弦乐团慈善演出专用。冰凉的蓝妹啤酒罐上凝结着水珠，拉开时"嗤"的声响惊动了舞台角落的黑色影子。他的指尖触到琴凳下另一件冰凉的物件，摸出来一看，是把黄铜制的萨克斯弱音器，上面刻着"L.K. 1976"的字样。
"哗！"一只虎斑猫从调音台跳下来，尾巴扫过效果器的蓝色指示灯，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幽蓝的弧线。猫咪轻盈地落在钢琴顶上，竖瞳在黑暗中闪着绿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梅艳芳终于转过身，眼下挂着两片青黑，像是用毛笔蘸了墨汁轻轻晕染上去的："听讲你识得改谱？"她推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右上角还沾着口红印，是那种80年代特有的深玫瑰色，"呢首《梦伴》演唱会版本，编曲太硬。"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尖因为长期弹琴而微微泛黄。
体育馆顶棚的钢架突然"咯吱"作响，夜风从通风管钻进来，掀动了谱纸。颜书鸿按住纸角，发现第二段副歌处被铅笔狠狠划了十几道，像是要戳破纸张。谱纸边缘还有几处被烟头烫出的焦痕，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像是缺了一角的月亮。
"鼓点改swing节奏，这里加半音阶下滑。"他从衬衫口袋掏出英雄牌钢笔，这支笔是他在上海旧货市场淘来的，笔尖有些分叉，写出来的线条带着毛边，"再加段萨克斯间奏。"他说着在谱纸上画了条波浪线，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晕染开来，像一条游动的小蛇。
梅艳芳突然笑起来，烟灰簌簌落在琴键上，在黑白的琴键间格外显眼："痴线，边个来吹？全香港的萨克斯手这个月都在丽晶酒店做婚宴。"她伸手按向中央C键，却触到颜书鸿来不及收回的手指。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钢琴漆面的气息。
"叮——"
钢琴发出古怪的泛音，在空旷的场馆里久久回荡。虎斑猫倏地竖起尾巴，舞台两侧的返送音箱同时发出电流杂音，像是被惊扰的蜂群。梅艳芳怔怔望着天花板，那里明明空无一人，却传来清晰的萨克斯旋律——正是颜书鸿刚才说的半音阶下滑，音色温暖而忧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在每个人的心底响起。
"见鬼了..."梅艳芳的烟头掉在地上，溅起几颗火星，在黑暗的舞台上格外明亮。她的衬衫领口滑向一侧，露出锁骨处一个小小的纹身，是一个音符的图案，但因为角度问题看不清楚具体是哪个音。
颜书鸿低头掩饰抽搐的嘴角。系统界面在他视网膜上闪烁：【临时技能·声场共鸣启动】。舞台灯光突然全亮，控制台那边传来骂声："梅姐！仲未走？电路自己着咗！"灯光师的影子投在侧幕的帆布上，被拉得很长，像皮影戏里的剪影。
梅艳芳抓起谱纸塞进颜书鸿怀里，纸张擦过他的胸口发出沙沙的声响："明日带萨克斯手来彩排。"她跳下琴凳时，衬衫下摆扬起，露出腰侧纹身——朵将谢的玫瑰，下面是一行小字"1981"，墨色己经有些褪色，像是被泪水浸泡过。她的牛仔裤口袋里露出一角红纸，像是庙街算命先生给的符咒。
走出员工通道时，东方己经泛起蟹壳青。保安老黄收音机换了台，正在播送台风预警，女主播的声音因为信号不良而断断续续。颜书鸿摸到裤袋里的红玫瑰，花瓣边缘开始发黑，像是被火烤过一样卷曲起来。他忽然想起系统提示：【梅艳芳心动值15%】——这数字和梅姑腰间的纹身年份莫名重合。1981年，正是梅艳芳参加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夺冠的年份。
街角传来叮铃铃的声响，最早的叮叮车拖着辫子驶过，车身上的生力啤酒广告己经褪色。颜书鸿在站牌下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程美琳抱着录音机，那台索尼TC-D5M的侧面贴满了各色贴纸，发梢还在滴水，在晨光中像是缀满了水晶。
"追台风线索追到红磡？"颜书鸿把玫瑰插在她背包侧袋，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帆布上留下深色的痕迹。程美琳按下播放键，磁带里传出失真的萨克斯声——正是半小时前体育馆里的即兴旋律，但夹杂着奇怪的杂音，像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亚洲台收到听众举报，话红馆夜半有鬼佬爵士乐。"她盯着颜书鸿衬衫第三颗纽扣，那里有一处不起眼的脱线，"我知你一定在度。"她的眼睑微微泛红，像是整夜未眠，又像是哭过。录音机的计数器停在"033"这个数字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暗示。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萨克斯声突然从他们身后的茶餐厅传来。老板娘正在调试新买的二手音响，那台先锋牌的音响上贴着"大减价"的标签。播放的却是1979年英国萨克斯大师专辑，唱片封套斜靠在收银台边，上面落着几点油渍。程美琳突然抓住颜书鸿的手腕，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食指指腹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纸割伤的。
"你听！第七轨第三分十二秒！"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茶餐厅的玻璃上凝结着水雾，透过水雾能看到里面正在炸油条的师傅，金黄色的油条在油锅里翻滚，冒出阵阵白烟。
音符与记忆中红馆顶棚的旋律完美重合。颜书鸿望着茶餐厅玻璃上他们的倒影，程美琳的泪痣正好映在老板娘挂在墙上的钟表数字上——6:29，系统提示更新的时间。钟表旁边贴着张泛黄的日历，是1985年6月的，上面用红笔圈出了18号这个日期，旁边写着"阿姐演唱会"几个小字。
台风前的燥热空气中，卖报童跑过街道，早报头版是昨晚红馆演唱会的盛况，照片上的许冠杰正对着麦克风嘶吼，额前的卷发被汗水打湿。颜书鸿买了一份，报纸油墨的味道混合着街边蒸肠粉的米香。在娱乐版角落看到豆腐块大小的通告：《台湾音乐人颜书鸿加盟华星唱片》，旁边配的照片是他三天前在唱片公司门口被偷拍的，照片上的他正在看手表，表面反射的光线正好遮住了表盘。
"原来你真是台湾人。"程美琳用报纸挡住阳光，她指甲上还沾着昨夜采访时的蓝色墨水，在晨光中呈现出紫罗兰的色泽。她的手腕上戴着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一颗小小的木珠，珠子表面刻着模糊的图案，像是一个音符，又像是一个汉字。
叮叮车再次驶来时，颜书鸿听见系统提示：【《梦伴》改编版己存入曲库】。他摸向口袋，那支钢笔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笔杆——和梅艳芳钢琴上插着的那支一模一样。笔帽上刻着一行小字"To Anita,1983"，字迹己经有些模糊。茶餐厅的收音机突然换了频道，开始播放天气预报，女主播用甜美的声音说着"台风珍珠正在逼近"。
远处，第一滴雨落在维港的海面上，激起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