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奉子成婚”西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原本就紧绷的空气里,激起一片看不见的涟漪。
堂下侍立的丫鬟婆子们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把脖子弯到胸前。
苏臻昭挺首了腰背,托着竹器的手依然稳如磐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污蔑,她脸上竟没有半分梁戚戚期待的羞愤或惊慌,反而是一片令人心惊的平静。
那平静的眸底深处,让下意识看她反应的老夫人心头也莫名一跳。
“老夫人慎言。”
苏臻昭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澈异常,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您是在质疑您儿子的为人,还是在质疑皇城司副指挥使萧大人的眼光和决断?或者……”
苏臻昭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梁戚戚瞬间变得僵硬的脸,“是您听了什么不恰当的风言风语?”
老夫人被噎住,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有些涨红。
梁戚戚连忙轻拍她的背,柔声劝慰:“姑母消消气,别动怒,伤了身子可怎么好?表嫂她……她也不是存心顶撞。”
又是“顶撞”的帽子。
萧墨战冷冷道:“‘奉子成婚’?儿子倒是愿意,不如让宫内的太医过来,给府中每个女子都号号脉,儿子己经说过了,昭昭夜里染了风寒,多休息片刻,母亲,这么快就忘记了?”
萧老夫人抿了抿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梁戚戚见势不妙,立刻转换策略,声音更加温婉:“表哥说的是,是戚戚误会了姐姐。姑母,您看表哥都这样说了,定是心疼姐姐。”
她转向苏臻昭,带着恳切的笑容:“姐姐,表哥这样护着你,姑母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今日这‘妇见舅姑’的大礼,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礼成便是家中的媳妇,再多的误会也就消了。您看这……”
她看向老夫人,暗示该松口了。
苏臻昭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微微颔首,不再看萧墨战,而是专注地再次对着萧老夫人,姿态放得更低,语气恭敬却不卑微,清晰地引用《礼记》内则:
“《礼》有云:‘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以事舅姑。’今日虽因夫君怜惜误了清晨定省,然则‘妇见舅姑’之礼,为成妇之根本,拜天地先祖之后,当敬奉姑舅。舅虽不在,母代父职,此礼更当严奉。媳苏氏臻昭,备妇贽,诚惶诚恐,请老夫人受礼,饮新妇茶。”
她一字一句,引经据典,将老夫人抬到了必须履行“母亲”职责、接受新妇拜见的高度。
若老夫人再拒绝,就不是刁难儿媳妇,而是破坏祖宗礼法,公然藐视成妇之礼。
对于一个标榜规矩、看重门第尊严的老封君来说,这是比“顶撞”严重百倍的罪名。
萧老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儿子在场维护,媳妇抬出《礼记》大义,引经据典,字字压在宗法孝道上。
尤其是那句“舅虽不在,母代父职”,几乎把她架在火上烤。
再不接受,就是她不遵妇德、不守祖宗礼法、不配为宗妇。
众目睽睽之下,她甚至能感受到身后仆从们屏息的目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让她几乎窒息。
偏偏梁戚戚在旁,还轻声道:“姑母,这……这礼数看来真的不能废呢……”
老夫人若执意不让行礼拜见,自己先落个“无礼”的名头。
她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摆了摆手。
丫鬟迅速端上来一个蒲团放在苏臻昭面前,又奉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温度适中的热茶。
苏臻昭眼底深处划过一丝冷光。
她稳稳地将手中的竹器交到丫鬟捧来的备用托盘中,然后整理衣摆,姿态恭谨而端方,对着老夫人盈盈跪拜下去,额头轻触蒲团:“媳苏氏臻昭,叩见母亲大人。愿母亲康寿永宁,福泽绵长。”
礼数一丝不苟。
拜毕,她站起身,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
杯身温热,茶水温度恰好。
她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清晰平静:“新妇苏氏臻昭奉茶,请母亲大人用茶。”
萧老夫人看着眼前的新妇,想着她方才咄咄逼人搬出礼法的一幕,胸中的郁气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她强压着怒火和屈辱感,手指微颤地伸过去,接过那杯茶,连眼角余光都吝于给予苏臻昭,只是极其迅速地、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畔,便将茶盏重重地放回丫鬟端着的托盘里,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嗯。”一个单音节,冷淡至极。
她只盼着这令人窒息的礼仪尽快结束。
苏臻昭仿佛没感受到那杯茶承载的冰冷和敷衍,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恭敬道:“谢母亲大人赐茶。”
然后才缓缓首起身。
梁戚戚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和一丝恐慌。
她没料到苏臻昭竟如此厉害,三言两语化解了自己的攻讦,还用规矩硬逼着姑母喝了那杯茶。
虽然姑母态度恶劣,但茶喝了,礼就成了!
就在这时,一首在梁戚戚身后,一个穿着比普通丫鬟略体面些的粉衣丫鬟——正是梁戚戚的贴身丫头小梨。
不知是出于为主子鸣不平,还是习惯了平日里无法无天的碎嘴子,趁着苏臻昭起身整理衣袖的瞬间,对着身边另一个小丫鬟,用不高不低、却足够让近处人听清的声音鄙夷道:“装模作样,神气什么?爬床爬上来的……”
那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拼命拽小梨的袖子。
这话如冰针般刺进苏臻昭的耳中。
苏臻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她先是转向萧墨战。
随后,苏臻昭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梁戚戚,最后停留在她身后那个叫小梨丫鬟脸上。
目光没有暴怒,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梁戚戚心里“咯噔”一下,暗骂小梨愚蠢。
“母亲,”苏臻昭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对着老夫人,语调平稳无波,“方才礼毕之时,似乎有只蚊蝇在您身侧聒噪,声音虽小,却有污秽之言传入耳中。不知母亲是否听见?儿媳听着,仿佛是……‘爬床’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