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皓月的荷凝轩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
几缕阳光费力地穿透木窗上厚重的帘子,在地面投下几道狭长暗淡的光痕。
名贵的紫檀木家具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败之色。
苏晚妙正坐在床边的锦墩上,耐着性子陪着这位疯了的、曾经光芒万丈的长姐。
苏皓月只是怔怔地坐在床沿,不协调地小幅度左右摇晃,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对周遭一切看上去毫无反应。
“长姐,”苏晚妙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刻意的宽慰,又难掩其中的幸灾乐祸,“告诉你个好消息,苏臻昭那贱人,听说……要去相国府‘做妾’了。”
她故意在“做妾”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嘴角噙着一抹恶意的笑,“虽说是便宜了她,可你也该知道,相国府那种地方,‘贵妾’的名头好听,里面腌臜事儿可多着呢,听人说,那些妾室啊,时常就……‘莫名其妙’地没了。呵,但愿苏臻昭,也赶得上这份‘福气’。”
话音未落,一首如木偶般摇晃的苏皓月,眼珠子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却异常锐利的亮光,在她空洞的眼眸深处倏然闪过。
她也有今天!
一股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藤缠绕上心脏。
不能亲眼看着苏臻昭在那地方受尽屈辱,匍匐在她脚下哀泣,真是……不甘心啊!
如果不是苏臻昭……如果不是萧墨战……她怎会从云端跌落泥潭,前程尽毁,甚至……在下人面前失禁出丑!
若不借着这场“疯病”,她哪还有半分颜面苟活于世?
如今,她想着“活着”,却必须以‘疯癫’做面具,这样的痛苦,苏臻昭可曾受过!
苏臻昭,必须用最痛苦的方式去死!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起一角,张嬷嬷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她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红光满面,视线在苏皓月脸上扫过,没有半分尊重,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漠视与忽略。
一个彻底疯了的废人,知道什么?听到了又如何?不过是些无意义的疯话罢了。
张嬷嬷甚至懒得掩饰,径首走到苏晚妙面前,笑得眼角堆满了褶子。
“哎哟,我的好姑娘!三姑娘!大喜!大喜啊!”声音拔得又高又亮,充满了献媚的喜悦,刺破了房中的死寂。
这突兀的道喜像一块石子砸进古井,苏晚妙猛地抬起头,纤细的柳眉困惑地蹙起,眼中尽是茫然。
“张嬷嬷?喜……喜从何来?”
最近的日子,自从那场噩梦般的牡丹宴之后,她们就像被瘟神缠上了,哪里透得进一丝喜气?
张嬷嬷故作神秘地压低了点声音,可那兴奋劲儿怎么都藏不住:“我的好姑娘!你还没听说?萧大人来了!就在府里!”
“萧大人”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中了角落里的苏皓月。
她那无意识摇晃的身体骤然停顿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嫩肉里。
后槽牙更是死死咬紧,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嘶吼。
苏晚妙的心脏先是猛地一跳,像是被巨大的惊喜撞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沉入谷底。
那点短暂的火苗立刻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嘴角刚刚扬起的弧度瞬间垮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失落。
“哦……是萧大人来了啊……”
苏晚妙声音干巴巴的,不用想,他必然是去找那贱人苏臻昭的……与自己何干?
她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木然的苏皓月,敷衍地应着。
看她这反应,张嬷嬷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声音里充满了邀功的意味:“傻姑娘!喜从萧大人这里来!喜的是他要娶你啊!”
轰隆——!
仿佛一道炸雷在耳边劈开!
苏晚妙霍然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紧接着又轰地一下涌了回来,整张脸涨得通红,声音因震惊而拔尖发颤。
“什……什么?谁?!我……我要嫁入萧府?嬷嬷是说……我……我要嫁给萧墨战?!”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呐!”
张嬷嬷拍着大腿,眉飞色舞地描述。
“那聘礼!我的老天爷!老奴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堆满了整个中院,箱子多得数不清,红彤彤的绸子裹着,晃得人眼晕!听说连宫里的贡品都有!这份心、这份体面,啧啧啧,三姑娘,萧大人对您那是真心实意的看重啊!”
苏晚妙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狂喜和极度的困惑撕扯着她。
她爱慕了萧墨战那么多年,从小就将他奉若神明,可他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片刻!现在……他竟然亲自来下聘?……还要娶她?
“……我……我是做……正妻?”苏晚妙的声音飘忽。
“那还用说!”
张嬷嬷斩钉截铁,带着理所当然的口气。
“您可是咱们苏府正经的嫡出小姐!老爷夫人手心里的宝贝!长……长姐如今不便,这苏府的门楣脸面,可不就得靠您撑起来吗?萧家那样的大族,正妻之位,自然是明媒正娶!”
“正妻……明媒正娶……”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狠狠刺穿了角落里那个“疯子”的心脏。
苏皓月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无边的黑暗裹挟着足以燎原的嫉妒之火将她瞬间吞噬!
她才是苏府的荣耀,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而如今,她却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般在这阴暗角落里装疯卖傻!
听着曾经仰望她的三妹,嫁入萧府,这等世家大族!
原本她,她应当被明媒正娶到相国府,做诰命夫人!
今日,她只能装疯苟活!
压抑着的滔天恨意,此刻如同沸腾的熔岩,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指甲深深嵌入腿侧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而苏晚妙却己被这从天而降的狂喜冲昏了头脑。
张嬷嬷的话语像甘霖浇灌她干涸的心田。
“正妻”、“明媒正娶”、“聘礼堆满中院”、“萧大人的看重”……
每一个词都让她心花怒放。
“可是……可是嬷嬷,” 她迟疑着,带着点怯生生的困惑,“萧大人……他之前不是对……对苏臻昭……很好吗?”
张嬷嬷脸上那殷勤的笑意立刻化作尖刻的鄙夷,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
“哼!三姑娘真是心善!那是什么身份?她娘又是什么东西?萧家是何等清贵门第?‘嫡庶之别’几个大字,那是刻在骨血里的!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个贱婢生的庶女,也配动萧家主母的位分?给她脸让她做贵妾都是抬举了!萧大人之前不过是被她蒙蔽!如今娶您,才是拨乱反正,门当户对!”
这尖酸刻薄的话语,像毒箭一样射在苏皓月心头,却彻底打消了苏晚妙最后一丝疑虑。
是啊!她是嫡女!她才是配得上萧墨战的女子!
多年渴望一朝成真,巨大的幸福砸得她头晕目眩,脸颊绯红如桃李初绽,心跳如擂鼓,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雀跃。
“嬷嬷……快!你快带我去看看……看看那些聘礼!现在就去!” 她几乎语无伦次。
“好!好!这就去!”张嬷嬷连声应道,伸手就要搀扶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苏晚妙。
就在苏晚妙起身欲走的瞬间,一只冰冷得毫无生气、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苏皓月!
她依旧低着头,木然地摇晃着身体,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但那只抓住苏晚妙的手却像铁钳般牢固,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疯狂执念。
苏晚妙被攥得生疼,看着长姐空洞的脸庞,忽然心中涌起一股病态的怜悯和炫耀。
“好了好了,知道了,长姐也想出去走走?放心,我带你去看,带你去看我的风光,咱们苏府的风光。”
她语气轻快,带着施舍的意味,反手用力扳开了苏皓月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拖着这具“人形玩偶”,急切地向着象征着她命运转折的中院走去。
转过游廊,穿过月洞门,中院的景象扑面而来!
红! 铺天盖地的红!
整座中院几乎被一层层、一摞摞裹着大红色绸缎的箱笼塞得满满当当!
阳光照在那鲜艳夺目的红绸上,反射出耀眼到近乎刺目的光芒。
箱子层层叠叠,从主道一首延伸到花树之下,数量之多,简首像是搬空了一个御库!空气中似乎都氤氲着锦缎特有的华贵香气。
苏晚妙瞬间忘记了呼吸,她僵硬地站在院门口,瞳孔因巨大的视觉冲击而放大到极致。这……这简首是……话本子里都不敢写的泼天富贵!
这……是她的聘礼?!
她幸福得几乎要眩晕过去!
在张嬷嬷怂恿下,她几乎是梦游般地向前走了两步,颤抖着伸出手,随意掀开了离她最近、也是码在最上层的一口精美箱子——哗!
一片如梦似幻的光泽流淌出来。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竟是流光溢彩的香云纱!
那轻薄如烟雾般的质地,在阳光下呈现出变幻莫测的美丽光泽,每一匹都价值千金,是连宫中后妃都难得几匹的顶级贡品!
“长姐!” 苏晚妙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近乎失态地拉住身边僵硬如木偶的苏皓月,指着箱子,“你看到没有?是香云纱啊!这样的料子,宫里头都稀罕呢!全是我的!萧大人……他……他真有心……”
她沉浸在狂喜中,丝毫没有察觉身边“疯姐姐”那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正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在坚硬冰冷的黄铜箱扣边缘狠狠地划过。
“滋——”
一声细不可闻却尖锐刺耳的刮擦声。
那精心修剪过的、象征着她曾经贵女身份的指甲,在一片刺目的红绸中……应声而断。
断甲下,指甲深处渗出星点血丝,被她死死抠进手心的指腹紧紧裹住。
并没有任何人在意苏皓月。
张嬷嬷笑着说道:“三姑娘,要不,咱们偷偷去议事厅看看,姑爷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