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青灰色绸布,沉甸甸地压在雁门关的城堞上。陆昭明勒住缰绳,胯下的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铁掌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回头望向关隘深处那座孤零零的驿馆,窗棂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在渐浓的夜色里微微颤动。
他没有进去。
三日前在城郊破庙的相遇,她眼中那全然陌生的戒备,像冰锥一样扎进他心口。曾经那个会攥着他衣角喊“昭明哥哥”的女孩,如今抱着膝盖缩在阴影里,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心怀不轨的陌路之人。乳母案的血污、假云初的算计,还有那场焚尽了侯府的大火,究竟在她脑海里织成了怎样一张迷网?
夜风卷起他玄色披风的边角,带着塞北特有的沙砾气息。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蜡印上是陆家世代相传的瑞兽纹样。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仿佛能透过薄纸触到里面每一个字的温度——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从乳母当年如何被假云初的生母收买,到如何在京郊别院找到真正的云初替身,甚至连当年侯府失火时,他冒死从火场里抢出她幼时佩戴的那只玉锁的细节,都一一写尽。
还有最后几页,墨迹比前面深了许多,像是笔尖在墨锭上蘸了又蘸,才落下那句“自束发之年,心之所系,唯卿一人”。写的时候,他想起那年上元灯节,她攥着糖画蹦蹦跳跳跑向他,鬓边一朵银箔梅花在灯火下闪闪发亮;想起她偷偷溜进演武场,被他用木剑挑落发间的花瓣,脸颊比桃花还要红;想起侯府变故后,她在乱葬岗抱着他的腿哭得浑身发抖,说“昭明哥哥,我怕”……
“驾!”乌骓马长嘶一声,踏碎了满地残阳。陆昭明不再回头,马蹄声在空旷的关道上渐次远去,惊起几只归巢的寒鸦,扑棱棱掠过驿馆的飞檐。
驿馆内,云初正对着一盏孤灯发呆。窗纸上映出树枝摇曳的影子,像无数只无声挥舞的手。她失去记忆己经半年了,脑海里空白得像塞北的雪原,唯有偶尔闪过的零碎画面——大火、哭喊、一张模糊的男子侧脸——会让她心口莫名发紧。今日那个自称陆昭明的男人,眼神里的痛楚和熟稔,让她慌乱得几乎落荒而逃。
忽然,窗台上轻轻一响。她警惕地抄起桌上的茶盏,却见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跳了进来,爪子上系着一根细麻线,线尾拴着一封信。
是陆昭明的字迹。
她指尖微颤,拆开火漆。信纸展开的刹那,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关外的风雪气息扑面而来。乳母案的真相像一幅尘封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那个自称“云初”的表姐,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当看到“假云初的生母原是侯府厨娘,因偷盗被逐,怀恨在心”时,她猛地想起上个月表姐来看她,曾无意间说漏嘴“小时候最恨侯府的规矩”,当时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字字都藏着毒。
越往下读,她的心跳越快。信里提到的京郊别院,那棵长在井边的老槐树,她似乎在梦里见过;还有那只玉锁,她贴身收藏的荷包里,正躺着一块碎成两半的羊脂玉,上面刻着个模糊的“云”字。
首到最后几页,字迹陡然变得沉郁。
“……当年火场之中,吾见卿卧于断梁之下,发间玉锁坠地,碎作两半。吾拼死抢出半块,另半块……或遗于火中,或为假云初所拾。”
云初猛地扯开贴身的荷包,掏出那半块玉锁。火光下,断裂处的纹理清晰可见,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某个惨烈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刚才陆昭明转身时,腰间似乎也挂着个东西,在暮色中闪过一点莹润的白光——难道是……
“而吾之心意,”信的最后一段,墨迹晕染开来,“非为趁卿失忆而强求,乃念及昔日情分,望卿知晓。雁门关外风急,望卿珍重。若有朝一日记起前尘,无论何时,京城陆府,吾必扫径相候。”
信纸从指间滑落,云初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那些零碎的画面突然有了脉络——大火中,一个少年背着她狂奔,后背被灼人的木梁砸中,却死死护着她;乱葬岗上,他用披风裹住她冻僵的身体,说“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还有上元灯节,他蹲在地上为她系鞋带,抬头时眼里的星光比漫天花灯还要璀璨……
原来不是梦。
她跌跌撞撞冲到窗边,推开窗。塞外的夜风裹挟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关道上早己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地平线,还残留着一点残阳的余晖,像一滴凝固的血。
桌上的油灯“噼啪”一声爆了灯花,照亮了信纸上最后那句“我会等她”。云初捡起信纸,指尖抚过那些浸透了墨与情的字迹,忽然落下泪来。
有些记忆,确实需要自己想起来。
而她,又怎能让他等得太久?
她转身点亮行囊里的火把,火光映亮了她眼中重燃的光彩。驿馆外,那只送信的麻雀又飞了回来,停在窗沿上,歪着头看她。
“小麻雀,”她轻声说,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你知道去京城的路吗?”
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绕着她的头顶转了一圈,然后朝着东方的天际飞去。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云初深吸一口气,将信紧紧贴在胸口,那里能感受到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她开始收拾行囊,动作迅速而坚定。桌上的油灯依旧燃烧着,只是那点昏黄的光,此刻却仿佛照亮了整个寒夜。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雁门关的晨雾时,驿馆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背着行囊走了出来,她抬头望了望东方渐亮的天空,眼神里没有了昨日的迷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笃定。
她要去京城。
去寻那个在等她的人。
去拾起那些散落了太久的光阴与记忆。
关道上,新的马蹄印延伸向远方,与昨夜那道渐渐被风沙掩埋的痕迹,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