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阳像块蒙尘的铜镜,堪堪悬在朱雀大街的鸱吻之上。陆昭明拎着刑部新誊的案卷穿过人潮,青金石补子下摆扫过道旁石貔貅,惊起几片蜷缩的梧桐叶。桂花的甜腻裹着西市飘来的羊膻味,混成他最厌烦的初秋气息——这气味总让他想起三年前诏狱暴动那夜,焦尸混着桂花酿在暴雨里发酵的味道。
公文袋里那份待核验的暹罗货单硌着手肘,洒金笺边缘的倒刺勾住了苏绣麒麟纹袖口。他往墙根退避时,后腰撞上户部丈量街市的铁环尺,青砖的凉意透过孔雀补子沁进脊骨。三丈外鸿胪寺的朱漆门廊下,番邦使节正用嵌螺钿的秤杆称量麝香,象牙秤星折射的光斑落在他靴尖,恰似卷宗里那些未干涸的血渍。
"客官看看新到的螺子黛?波斯来的货船昨儿才卸的。"胭脂铺老板娘掀开鎏金妆奁,西十枚黛石排列如太乙神数,最中央那枚缺角的正与玄镜司密档上的火漆残痕吻合。陆昭明抬手欲触,菱花镜框的铜边突然闪过抹黛色——那不是镜中倒影,而是青缎斗篷下摆的卷云纹,金线走势与三年前云初袖口暗纹分毫不差。
松烟墨香破开浊气袭来。陆昭明旋身时皂靴碾碎满地光影,公文袋坠地的闷响惊起檐角灰鸽,鸽哨声里混杂着布庄二楼机杼的嗡鸣。黛色身影掠过绸缎庄的蜀锦幌子,他看清那人发间银簪的制式:七寸长的并头莲,花心嵌着的缅茄籽正是去年暹罗贡品清单上的第三十七项。
"官爷留神!"卖糖人的老者惊呼未落,陆昭明己撞翻琥珀色饴糖摊子。黏稠糖浆缠住乌皮靴底的并蒂莲纹——这纹样他曾在暴雨夜的诏狱石阶上见过,当时血水正顺着同样纹路渗进青砖缝。三丈外药铺门前的铜铃突然齐震,二十八个风铃摆成二十八宿,亢金龙方位的铃舌却系着截染血的琴弦。
布庄门前的侧影正在挑拣月华锦,白玉似的下颌微微仰起,鬓角碎发里那粒朱砂痣随动作忽明忽暗。陆昭明按住腰间镔铁错金柄的验尸刀,刀鞘上夔龙纹的凹陷处还沾着三年前的骨灰。忽然一阵怪风卷起布匹,鸦青裙裾扫过门槛时,他瞥见鞋尖并蒂莲纹里藏着半枚血指印——与萧云初离京那日遗落的绣鞋泥印重叠如谶。
布庄后巷的霉湿气裹着蓝靛酸味扑面而来,陆昭明靴底黏着的饴糖在青苔上拖出琥珀色残痕。成堆的杭绸边角料在秋风里簌簌作响,月光掠过褪色的织金暗纹,映出满地蛛网般的血丝——那是三日前暴雨冲刷诏狱外墙时,顺着暗渠漂来的陈年污迹。
他蹲身捻起片靛蓝残绸,库鼠的灰白须毛缠在经纬线间,尾端还沾着刑部特供的松烟墨。三指宽的裂口边缘呈锯齿状,分明是被诏狱独有的倒刺铁钩撕扯所致。正当他要掏出犀角柄的放大镜时,染坊侧门"吱呀"荡开,二十八个赭石染缸在月光下泛着脏器般的光泽。
"官爷寻人?"伙计拎着空木桶探出半张脸,指节处的刀茧在桶沿蹭出细碎木屑,"方才倒有位戴帷帽的娘子问路。"他袖口泼溅的靛蓝颜料里混着星点朱砂,随抬手动作凝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陆昭明摸出半吊铜钱,钱串上系着的磁石突然转向西北——那是胡记药铺的方向。铜钱落桶的脆响惊起缸底飞虫,他瞥见桶底未洗净的褐渍:干涸的血迹混着暹罗迦南香灰,正与暹罗货单上被朱砂划去的条目暗合。
"那娘子捧着个描金漆盒,"伙计双手比划的尺寸,恰是玄镜司密档的规制,"说要找西街治咳疾的良药。"话音未落,染坊深处突然传来织机骤停的闷响,三十六根经线齐齐绷断的震颤顺着地砖传来。
陆昭明靴尖碾碎地缝间半枚玉扣,鎏金掐丝纹样正是东宫属官常佩的样式。他循着断续的机杼声摸进染坊,见二十匹未染的素绸堆成京观形状,最顶端的白绫上印着半枚胭脂唇印——与三年前云初留在诀别信上的痕迹一般无二。
"哗啦"一声,东北角的染缸突然倾覆。深紫的苏木汁漫过青砖,在月光下蜿蜒成孕妇的脐带形状。陆昭明拔刀挑开浮沫,见缸底沉着把银剪刀,刃口处的卷云纹与殓衣暗纹相互映照。刀柄缠着的素绢上,褪色的"亥"字正渗出新鲜血渍。
染坊伙计的脚步声去而复返。陆昭明闪身藏进晾晒的绛纱后,瞥见那人褪去粗布短打,露出内里禁军制式的锁子甲。染缸阵列突然开始缓慢旋转,二十八口缸沿的铜钉依次反射月光,在墙面投射出幅残缺的皇城舆图。
当更鼓声穿透染坊的酸腐气息时,陆昭明袖中的刑部令牌突然发烫。他循着磁石指引摸向西墙,发现砖缝里嵌着半片金箔——与胡姬酒肆歌姬指甲上的残片完美契合。夜风卷着药香袭来,他终于在墙根阴影里找到枚带血的银针,针尾雕刻的并蒂莲正在月光下绽开血色纹路。
胡记药铺的幌子在朔风中裂帛般嘶鸣,陆昭明靴尖的并蒂莲纹碾过门槛时,檐角铜铃突然坠地。碎成八瓣的铃身内壁,赫然用暹罗文烙着"乳香"二字——正是三年前东宫走水案中,焚毁的南洋贡品名录首项。
药碾的咕噜声在陆昭明踏入瞬间凝滞。他指尖抚过柜台的百年沉香木,三道新鲜的抓痕斜贯木纹,断口处的木刺泛着诡异的靛蓝——与染坊京观白绫上的胭脂成分相同。掌柜的烟锅在铜盂上磕出青灰,火星溅落处,竟有数只库鼠衔着金箔碎屑窜入暗影。
"客官抓什么药?"掌柜翻动药屉的手背青筋虬结,虎口淡黄硬痂裂开细纹,渗出带乳香的脓血,"前堂的暹罗安神散,后院的江南止血膏。"
陆昭明凝视着药柜暗格投下的菱形光斑,那些阴影恰好拼成乳母名册的缺页形状。他屈指轻叩川贝母抽屉:"要三钱云梦泽的断肠草,配七分西域曼陀罗籽。"话音未落,东南角的药碾突然自主转动,碾槽里未捣碎的犀角粉簌簌飘落,在晨光中勾勒出个怀抱婴儿的妇人剪影。
药匙坠地的脆响撕破寂静。掌柜俯身时后颈紫斑翕张如活物,诏狱烙铁特有的菊花纹在皮下若隐若现。陆昭明靴尖勾起滚动的党参,根须上的金箔与染坊银针血渍同时泛起荧光——这分明是暹罗巫医用来追踪哺乳妇人的追魂箔。
后院的乳香浓得呛喉,西十九座黄泥药炉围成北斗七星阵。陆昭明掀开天枢位的炉盖,沸腾的褐色药汁里沉着半枚羊脂玉镯,内侧"玄镜司"的刻痕被腐蚀成妊娠纹的形状。炉底灰烬中突然浮起片人皮,刺青的"亥时三刻"字样正在高温中卷曲。
"大人小心!"
破空声自百会穴袭来。陆昭明侧身避开铜药杵,杵尖携带的罡风削断他腰间验尸刀穗。反手扣住袭击者腕脉的刹那,他触到对方袖中硬物——青铜腰牌边缘的哺乳纹章,与义庄尸体上的"亥时入药"印记严丝合缝。
柴堆后的机括声裹着苦杏味炸响。陆昭明扑向声源时,黛色衣角擦过他手背残留的库鼠血渍。暗门轰然闭合的瞬间,他瞥见门缝卡着的半截指甲:染着胡姬酒肆特有的凤仙花色,甲床处却嵌着玄镜司仵作验尸用的银针。
密室墙壁的檀木药柜排列成紫微垣星图,陆昭明点燃的火折子惊动三百六十个抽屉上的暹罗文符咒。拉开"天璇"位抽屉时,绒布上的银剪刀突然震颤,刃口残留的脐带血在幽蓝火焰中幻化成婴孩啼哭。
染血的绷带从"天牢"位抽屉垂落,陆昭明顺着血迹摸到墙角的阴阳鱼地砖。青砖缝里的丹蔻指甲突然立起,用断口处的金箔在地上划出宫城舆图的轮廓。当更鼓声穿透密室时,他袖中的刑部令牌突然吸附在东北墙面——磁石机关后藏着的暗格里,整盒东珠耳珰正在乳香中渗出人脂般的光泽。
暗道的冷风送来支离破碎的对话:"...用亥时母乳...淬炼暹罗香..."女声裹在苦杏味里忽近忽远。陆昭明贴墙移动时,后颈突然触到湿黏的蛛网——那蛛丝竟是用染坊绛纱与库鼠须编织而成,末端系着的青铜铃铛刻满哺乳时辰。
当他的靴底终于踏上暗道台阶时,头顶突然传来禁军铁甲相击的铮鸣。陆昭明握紧那枚带血的银针,针尖在砖石上刻下的并蒂莲纹,正与三年前云初留在他掌心的伤痕重叠成解不开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