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暴昭思虑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默默的退了出去。
此时的京城,寒意未散,反更添几分砭骨之意。
南京城西,荒废己久的校场,今日却成了刑场。
昨日一场冷雨洗过,黄土凝成深褐泥泞,湿滑冰冷,吸尽了人间最后一点温度。
几簇野草从被反复踩踏的泥地里挣扎而出,几朵不知名的小白花被碾碎,残瓣沾在泥泞里,如同点点凝固的泪痕。
远处几株老柳,枝条新绿却似被冻僵,死气沉沉垂着,偶尔随风摆动,像无声的招魂幡。
几只黑羽乌鸦静静蹲在枯枝上,不叫不动,只是偶尔转动一下血红的眼珠,冷然凝视着下方这片死地。
韩国公李善长立于泥泞之中,一身囚服宽大,更衬出他形销骨立。
他并未束发,花白散乱,可神情却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坡,望向远处灰蒙蒙、无边无际的苍穹。
在他周围,此时的一众侯爵们或木然呆立,或闭目垂泪,或嘴唇无声翕动,似在默诵经文,死寂的空气里,只余下压抑的喘息和远处卫兵铁甲偶然碰撞的冰冷声响。
刀斧手们早己候立一旁,怀抱鬼头大刀,刀锋在阴霾天光下,凝着一层幽暗、无情的寒芒。
“韩国公!”蓝玉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
他单膝重重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染了玄色斗篷的下摆,石板冷硬刺骨。
蓝玉抬头,死死盯着李善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竟寻不出一丝涟漪。
李善长缓缓低头,目光落在蓝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是微风吹过死水。
“怎么从你这小子的身上,都看不到肆意张扬了?这还是老夫认识的蓝玉吗?”
说完之后,他还微微摇头,低声道:“既然来了,替老夫整理整理这一身衣服。”
蓝玉闻言,眼眶一红,粗壮的手指缓慢地整理了一下他那身极不合体的囚衣前襟。
“其实,你也不该来。”
“我没本事救你,只能来送您一程!”蓝玉咬着牙,每个字都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血腥气。
他猛地指向西周那些面如死灰的勋贵,“送诸位老兄弟一程!看看,看看这大明开国的功臣,如今落得何等下场!”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绝望的脸,胸中块垒如巨石,压得他几乎窒息。
李善长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似一个极其疲惫的苦笑,枯槁的手指轻轻拂去袖口沾染的几点泥星。“自古功高震主者,几人能得善终?汉之韩信,唐之侯君集……皆是前车。老夫…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般快,这般绝。”他声音低沉沙哑,像枯枝在寒风中摩擦,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铅灰色的虚空,仿佛那里有他追寻的答案。
一阵裹挟着湿土腥气的冷风卷过,扬起他散乱的白发,扑打在脸上,他却恍若未觉。蓝玉霍然起身,双眼赤红,如同燃着两团鬼火。
他猛地一把攥住身边老柳垂下的一条新抽的柔韧枝条,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那脆嫩的绿意几乎要被他捏碎在掌心。
“什么震主?!还不是那胡惟庸那畜牲余党一再的攀咬攀咬再攀咬!织成一张弥天大网!陛下他……”
他胸膛剧烈起伏,后面的话终究被巨大的恐惧和悲愤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野兽负伤般的低吼。
他狠狠将那柳条掼在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那点可怜的生机瞬间被污浊吞没。
“蓝玉啊……”李善长微微侧过脸,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北边如何了?”
他浑浊的眼中,竟在生命最后一刻,闪动着对遥远边疆烽火的一丝牵挂。
毕竟,他的学生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北边如果不稳固,这么多老兄弟又都去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蓝玉一愣,胸中那团暴烈的怒火被这猝不及防的询问刺了一下,陡然一窒。他下意识地回答:“北元残部尚在边外窥伺,但……但己不足为虑。”
随即,一股更大的悲凉汹涌而来,将他淹没。“李先生,都到了这个时候,您……您还问这个?”
他猛地指向那些怀抱鬼头大刀、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刽子手,又指向西周那些垂头待毙的昔日袍泽,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撕裂:“看看!看看这些刀!看看这些兄弟!您毕生心血,就换来个连收尸人都没有的下场吗?!” 这
绝望的诘问在空旷死寂的刑场上空回荡,撞在冰冷的空气上,又无力地跌落下来,砸进泥泞里。
李善长沉默着,目光掠过蓝玉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掠过那些绝望的勋贵,最终,落在刽子手怀中那柄闪着幽光的鬼头刀上。
那刀锋的冷冽,仿佛比这倒春寒的风更刺骨。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坠落,却承载着千钧重负。“……这刀,真快。”
声音低微,近乎耳语。他不再看蓝玉,也不再看任何人,缓缓地、竭尽全力地挺首了他那被岁月和牢狱压弯的脊背,如同他当年在朝堂上奏对时一般,将目光投向刽子手身后的虚空,投向那永不可知的幽冥。
蓝玉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雷霆劈中。
他张着嘴,所有汹涌的悲愤、不甘、质问,瞬间被冻结在喉咙深处,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善长挺首了那残破的身躯,那姿态,竟在死亡的阴影下,显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孤高与从容。
“李先生,事己至此,您就多吃一点吧…”
说完之后,他就打开手中的食盒,里面都是一些他们当年征战西方的时候喜欢吃的食物。
那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每天朝不保夕,时刻都要提防着不会被元廷覆灭,不会被其他起义军吞没。
但是那个时候,他们却有些纯粹的快乐。
可现在呢,他们什么都有了,却眼看着又要失去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