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国坐着马车走在米脂县的街道上,读着信件:“这哪是蒙语,这是维语。”
陆壮站在一旁:“您看的懂?”
王安国抬起头,蓝色大眼睛盯着他:“不是?陆大壮?你真就脑子里全是面条子?”
陆壮捂着嘴:“哎!?我刚看出来?!蓝眼珠!”
王安国气笑了:“要是让你领军,得坑害死多少弟兄。”
陆壮抱着王安国的一对大铁锤:“那我就给你抱一辈子兵器,我的脑子就放在你身上,你说干啥我干啥。”
王安国噗呲一笑:“那今儿晚上少吃两碗儿。”
陆壮连忙求情:“俗话讲:‘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才二十一… …”
王安国一皱眉:“你还比我大一岁?!”
陆壮想不到什么狡辩的话了,只好在一旁站着。
王安国把信攥在手里,心砰砰地跳,内心久久不得安静,但是面色却如平湖一般。
王安国瞥了他一眼:“你之前米脂县令认识吗?”
陆壮点了点头:“只不过我认得他,他未必知道我嘛。”
王安国点点头:“那就好… …”
陆壮很是疑惑:“嗯?”
王安国瞥了他一眼:“盯着他点儿。”
陆壮连忙点头。
王安国的车驾停在案牍室门口。
王安国走进去,抽出洪武十年的档案翻看着。
陆壮门神一样站在门口。
与此同时,榆林府治所。
烛火摇曳,将榆林知府韩元朗肥胖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砖墙上。他焦躁地在趴在西域绒床榻上,手指神经质地搓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眼神却无半分慈悲,只有困兽般的凶光。
“澹台老哥!我的澹台先生!”韩元朗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砂纸磨铁般刺耳:“王安国那煞星!他今日在要塞那般作态,分明是冲着要你我项上人头来的!那白骨坑… …那密信… …他连日子都订死了!二月初二!半个月呀!他这是要效仿太祖高皇帝,拿咱们祭他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他对面,米脂县令澹台熙却显得异常平静。他端坐在一张酸枝木圈椅中,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素白手帕擦拭着手中的银质酒杯。烛光映着他花白的鬓角和清癯的面容。
“元朗贤弟,”澹台熙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甚至带着一丝教书先生讲学时的循循善诱,“慌什么?老夫不是己在此处了吗?”
韩元朗猛地停住脚步,瞪着他:“在此处有何用?你那好养子如今可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司使!手握生杀大权!他今日掐着我脖子看那白骨坑时,那眼神… …那眼神分明是要活剐了我!还有你!别以为你演得好!他看到那蒙语密信时,你胡子抖得跟筛糠似的!他王安国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洞若观火!他能不起疑?”
澹台熙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擦拭酒杯的节奏,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起疑?起疑又如何?他终究是老夫一手带大的‘王汤圆’。他重情,念旧,这是他的软肋,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生路?”韩元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表情扭曲:“什么生路?靠你那点师生情分?他能放过这累累白骨?能放过你我吞下的金山银山?”
“自然不能。”澹台熙放下酒杯,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针,瞬间刺破了方才的平静假象:“所以,要断了他的‘念’,更要断了他的‘根’!”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比拇指略大的青玉小瓶。瓶身素面无纹,只在瓶塞处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烛光下,瓶内似乎盛着某种粘稠的、暗绿色的液体,偶尔闪过一丝不祥的幽光。
“此物,名‘忘川引’。”澹台熙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滑腻:“非毒,胜似剧毒。无色无味,入酒即化。饮之者,十二个时辰内如宿醉未醒,浑浑噩噩,记忆错乱。过往三日之事,尽化云烟,只余一片混沌空白。便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查不出半分端倪,只会当是饮酒过量,伤了神智。”
韩元朗倒吸一口冷气,贪婪又恐惧地盯着那青玉瓶:“‘忘川引’?真有此神物?你…你从何得来?”
澹台熙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阴霾,随即被更深的算计取代:“何处得来你无需知晓。你只需知道,此物珍贵无比,用一滴便少一滴。明日正月十五,正是汤圆生日,你且办一个宴席,老夫亲自执壶,为我的‘好学生’和他的莽夫护卫陆壮,满斟此‘佳酿’。”
韩元朗脸上白色褪尽,又瞬间涌上狂喜的潮红:“妙!妙啊!让他们自己‘喝断片’!忘了今日白骨坑,忘了那密信,忘了二月初二之约!可…可之后呢?他们醒了,难道不会追查?”
“追查?”澹台熙嗤笑一声,带着智珠在握的笃定,“记忆一片空白,如何追查?他们只记得赴了榆林知府韩大人的宴,席间师生重逢,把酒言欢,结果不胜酒力,双双醉倒。醒来后,只觉头痛欲裂,前事模糊。至于那些‘骇人听闻’的白骨、密信?呵,要么是酒醉臆想,要么… …便是有人趁他们神志不清,故意栽赃陷害,离间我师生之情,扰乱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韩元朗,意味深长:“元朗贤弟,届时,你这位‘蒙冤受屈’的知府,正可以雷霆手段,揪出几个胆大包天、构陷上官的‘刁民’或者‘乱匪余孽’来顶罪!比如… …那黑水洼的李兆麟?他手下八百悍匪,不就是最好的替罪羊?王安国‘酒后失察’,险些酿成大错,他还有何颜面,有何底气,再来追查榆林卫旧案?这桩惊天大案,自然就成了糊涂账,永远烂在榆林卫的黄土之下!”
韩元朗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肥胖的身躯激动得微微颤抖:“高!实在是高!澹台老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小弟服了!彻底服了!”
韩元朗猛地凑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谄媚和狠毒:“那… …那明日宴席,就全仰仗老哥了!务必… …务必让他们把这‘忘川引’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澹台熙将青玉瓶小心地收回袖中,重新拿起那枚银杯,对着烛光细细端详,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杯壁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那双曾经慈祥、后来震惊、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算计的眼睛里,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也倒映着即将被抹去的“汤圆”的过往,以及那深埋黄土、等待沉冤昭雪却注定要继续沉默的万具枯骨。
“放心。”他淡淡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判官的朱笔,“明日之后,王安国,只会记得他有个好老师,而榆林卫…永远只是大明版图上一个被风沙掩埋的、无关紧要的旧要塞罢了。”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旋即熄灭了一瞬,室内骤然陷入更深的昏暗,只剩下两人粗重或平稳的呼吸声,在弥漫着陈旧木头和阴谋气息的房间里,无声地交织。